一行人踏入佛堂院落，青砖铺地，古树参天，空气中檀香的气息愈发浓郁沉厚。
佛堂的门开着，里面传出低沉而规律的木鱼声每，带着洗涤尘嚣又隐含威压的力量。
薛林氏脸上那份慈爱温收敛，换上了端庄持重的神情，这才带着碧桃迈过门槛。
佛堂内光线比外面暗沉许多，只佛龛前几盏长明灯跳跃着昏黄的光，映照着袅袅升起的香烟和正中那尊面容慈悲的观音像。
老夫人周氏穿着一身深褐色团福纹锦缎褂子，头发梳得油光水滑，一丝不乱，正闭目跪在正中的蒲团上，手中那串乌木佛珠随着她嘴唇无声的翕动，被枯瘦的手指缓缓拨动。
下首左右，依次跪着二夫人和三夫人。
二夫人穿着藕荷色素面褙子，背影微显单薄，姿态温婉恭敬。
三夫人则是一身水碧色衣裙，背脊挺得笔直，甚至有些僵硬的意味，微微低垂着头，看不清神情。
在三位夫人身后稍远些，并排跪着三个小小的身影，正是三夫人所出的三位小姐。
薛林氏悄无声息地走到老夫人身侧预留的蒲团前，轻轻跪下，双手合十。
碧桃紧随其后，在她斜后方稍远些的空蒲团上跪下，垂首敛目，姿态恭顺至极，努力将自己融入这片沉静的背景中。
木鱼声持续了约一盏茶的功夫，老夫人终于缓缓睁开眼，将手中佛珠轻轻放在一旁的紫檀小几上。
侍立在她身后的李嬷嬷立刻上前，小心搀扶她起身。
三位夫人见状，也连忙起身。
二夫人腿脚似有些麻了，起身时微微晃了晃，被她身后的丫鬟扶住。
三夫人站得极稳，只是起身后，目光极快地扫过刚站起身的碧桃，那眼神如冬日的溪水，带着刺骨的寒意，随即又垂落下去。
“都坐吧。”
老夫人声音平和，却自带威严。
佛堂一侧设着几张黄花梨木圈椅和绣墩。
老夫人自然在上首主位坐了，薛林氏和二夫人依次在下首左右坐了，三夫人则坐在了二夫人下首，位置更靠外些。
三位小姐也被嬷嬷引着，在靠墙的绣墩上坐了，一个个屏息静气。
丫鬟们无声地奉上热茶。
碧桃垂手立在薛林氏身后，眼观鼻，鼻观心。
老夫人端起青瓷盖碗，用杯盖轻轻拨了拨浮叶，却没有喝，目光缓缓扫过三个儿媳，最后，落在了薛林氏身上，停顿了片刻。
“老大家的。”
老夫人开口，声音不高，却让佛堂内本就凝滞的空气为之一沉。
“你如今管家，诸事繁杂，母亲是知道的。”
薛林氏忙微微欠身。
“母亲言重了，都是儿媳分内之事。”
“分内之事……”
老夫人重复了一句，语气听不出喜怒，目光却转向了静立一旁的碧桃，上下打量起来。
那目光如同实质，带着审视与考量，掠过碧桃的眉眼、衣着、发饰，最后定格在她低垂的眼睫上。
碧桃只觉得那目光如有千斤重，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这孩子。”
老夫人终于再次开口，语气平淡，却字字清晰。
“就是前阵子你认在名下的那个丫头？”
薛林氏心中一紧，面上却依旧温婉，恭声答道。
“回母亲，正是。她名唤碧桃，原是我房里的丫头，性子最是纯善敦厚，伺候我也尽心。儿媳见她孤苦，又实在投缘，便起了私心，认作女儿，想着日后在跟前，也能多些慰藉。本应早日带来给母亲请安，又恐打扰母亲清修，是儿媳思虑不周。”
她话语间，将责任都揽在了自己身上。
老夫人听罢，不置可否，只将茶盏轻轻搁在几上，发出一声轻响。
“慰藉……”
她慢慢咀嚼着这两个字，视线却倏地转向了下首的三夫人，声音陡然转冷，带着毫不掩饰的责难。
“说起慰藉，我倒是想问问老大家的，你既觉得房中寂寞，想要儿女双全凑个好字，怎地偏偏忘了你的三弟妹？”
三夫人猛地抬起头，脸色瞬间苍白，嘴唇抿成了一条僵直的线，搁在膝上的手死死攥住了帕子，指节泛白。
二夫人不安地动了动身子，低下头去。
三位小姐更是吓得缩了缩脖子，最小的薛允慧眼圈立刻就红了。
薛林氏也没料到老夫人会如此直接地将矛头转向三夫人，且是以这种方式开场，她心中一沉，忙道。
“母亲，三弟妹她……”
“她什么？”
老夫人打断她，目光锐利如刀，钉在三夫人脸上。
“她的房中，可是有三个丫头！三个！我们薛家虽是诗礼传家，不似那些眼皮子浅的人家只看重男丁，可女孩儿多了，若不好生教导，养得畏畏缩缩，或是学了那等轻浮习气，将来也是丢薛家的脸面！”
她的话越来越重，每一个字都像鞭子抽在三夫人身上。
“你既然觉得自己房中缺女孩儿，想要个贴心小棉袄，为何不与你三弟妹商量，将娴姐儿、雅姐儿，哪怕是慧姐儿，接一个到你房中养着？你是长嫂，又是当家主母，亲自教导侄女，传出去也是佳话，显得我们薛家嫡支一脉和睦友爱。可你呢？”
老夫人冷哼一声，目光再次扫过碧桃，那眼神里充满了敲打。
“你偏偏从自己房里拎出个丫头，抬举成小姐！知道的，说你心善念旧；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薛家正经的孙女上不得台面，反倒要个奴婢出身的来充门面！你这般行事，让你三弟妹的脸往哪儿搁？让她房里这三个丫头，日后如何自处？嗯？”
这一番话，夹枪带棒。
佛堂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老夫人粗重了些的呼吸声，以及三夫人极力压抑却依旧泄露出一丝颤抖的呼吸。
三夫人的脸已由白转青，胸膛微微起伏，那双总是清冷的眼眸此刻充满了屈辱的火焰，却死死咬着牙关，不敢也不能反驳婆母一个字。
她知道，只要她开口，无论说什么，都会招来更猛烈的羞辱。
薛林氏脸色也变了，她可以忍受婆母对自己的些许挑剔，却不能容忍她如此作贱碧桃，更将这事引到打压三房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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