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瓷心斋刚开门,王天河就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
他怀里抱着个用旧报纸裹得严严实实的物件,跑得气喘吁吁。
“心哥!心哥快看!”王天河把东西小心地放在工作台上,报纸散开,露出里面一件青铜器。
许心正在整理工具,闻声转过身。
那是一件青铜簋。
器型不算大,高约十五公分,口径二十公分左右。敞口,鼓腹,圈足。腹部饰着简化了的兽面纹,两侧有兽首耳。通体覆盖着一层暗绿色的锈,看起来……很新。
“我爹昨天铲地皮收的!”王天河擦着汗,“乡下老人家,说是祖辈传下来的。要价三万,我爹砍到八千拿下。但他回来越看越不对劲,觉得是仿的,让我拿来给你瞅瞅。”
许心洗了手,戴上白手套,将青铜簋捧到工作台中央。
灯光下,器物显得更加别扭。
“第一眼”的假,太明显了。
锈色不对——那种暗绿太均匀,像是化学药水泡出来的,缺乏自然锈蚀的层次感。真品的青铜锈,应该是从内而外、由深到浅的渐变,有土沁、有矿化、有结晶体。
纹饰也不对。兽面纹的线条太生硬,像是用模具压出来的,缺少商周青铜器那种遒劲有力的手工铸造感。兽首耳的造型也呆板,没有神韵。
圈足的处理更是粗糙,底部的铸造痕迹太刻意。
“怎么样?”王天河紧张地问,“是不是假的?我爹说要是假的就当交学费了,反正也不贵……”
许心没说话。他拿起放大镜,凑近观察。
不对。
重量不对。
他掂了掂,这件簋的重量比看起来要沉。如果是现代低仿品,往往用廉价合金或者铜锌合金,重量会轻。但这件……手感压手。
许心皱起眉。
“墨云来了吗?”他问。
“快了,应该在路上。”王天河说,“怎么了心哥?有问题?”
“说不上来。”许心把簋转了个方向,“乍看之下,处处是破绽。但细看……又觉得这些破绽太刻意了。”
“什么意思?”
“像是故意做成这样。”许心指着锈色,“你看这里,锈层太均匀,均匀得不自然。如果是做旧,做旧的人水平不至于这么差。”
王天河凑过去看,也看不出所以然。
这时门开了,墨云走了进来。她今天穿了件米白色针织衫,长发松松编成辫子。
“早。”她轻声打招呼,随即看到工作台上的青铜簋,“这是……”
“天河拿来的,他父亲收的。”许心说,“你也看看。”
墨云放下包,洗了手戴上手套。她捧起青铜簋,先整体看了一遍,眉头也皱了起来。
“第一眼,假。”她轻声说。
“但你再细看。”许心把放大镜递给她。
墨云接过,从口沿开始,一寸寸观察。她看得很慢,很仔细。看锈色,看纹饰,看铸造痕,看底足。
看了十分钟,她抬起头,眼中也露出困惑。
“重量不对。”她说。
“对。”许心点头,“我也觉得。”
“还有这里。”墨云指着兽首耳与器身的接合处,“焊接痕迹太明显。但如果是现代仿品,要么用失蜡法一体铸造,要么焊接后做旧掩盖。这里却故意留得这么显眼……”
“像在说:看,我是假的。”许心接话。
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的疑惑。
“天河,”许心问,“你父亲收的时候,老人家怎么说的?具体点。”
王天河回忆:“就说祖辈传下来的,一直放在老屋的阁楼上。用破布包着,落满了灰。我爹打开一看,觉得锈色太新,像是做旧的。但老人家咬死是祖传的,还说可以找村里老人作证。”
“作证?”墨云敏锐地问,“为什么要作证?”
“呃……我爹当时问,这东西有没有来历。老人家就说,他爷爷那辈就有了,说是民国时候收的。村里老人都知道他家有个‘铜锅’。”
“铜锅?”许心重复。
“对,乡下人不认识簋,就当是个铜锅。”王天河说,“说是一直没用过,就当个念想。”
许心沉默片刻,对墨云说:“我们再看一遍。从头,一起看。”
两人重新开始。这次,许心拿来了更强的光源和更高倍的放大镜。
他们从口沿内侧开始。
“这里。”墨云忽然指着口沿下三公分处的一小块区域,“锈色不一样。”
许心凑过去。在均匀的暗绿色锈层下,有一小块指甲盖大小的区域,颜色更深,呈墨绿色,而且锈层结构更复杂——有颗粒感,有结晶。
“像是真锈。”许心低声说。
“但被盖住了。”墨云说,“有人在这上面又做了一层假锈。”
两人精神一振。
许心拿来细针和棉签,蘸上少量专用溶剂,在那小块区域轻轻擦拭。
很小心,只擦了一点点。
假锈层化开,露出下面的真锈——那是典型的“黑漆古”,锈色深沉,包浆厚重,是经年累月自然形成的。
“真的……”王天河倒吸一口气,“下面是真的?!”
“别急。”许心说,“可能只是用了老铜做底。”
但接下来的发现,让他们越来越震惊。
在兽首耳的根部,他们发现假锈层下有细微的铸造气孔——那是古代范铸法特有的痕迹。现代仿品很少能做出这种自然的气孔。
在圈足内侧,他们刮开一点假锈,露出了原始的铸造披缝和打磨痕。痕迹古拙,与现代工具留下的完全不同。
最关键的发现,在簋的腹部。
许心用侧光照射,发现兽面纹的线条在假锈层下,其实极其流畅有力。那些生硬的“破绽”,其实是后来人为刻划上去的,覆盖在原有纹饰之上。
“有人……”墨云喃喃道,“有人在一件真品上,做了假。”
“不止。”许心眼神锐利,“是故意做得很假,假到让人一眼就放弃细看。”
两人继续工作。花了整整一个小时,用溶剂、细针、放大镜,在不起眼的地方小心探查。
真相逐渐浮现。
这是一件西周中期的青铜簋。真品。
但被人为地做了一层低水平的“假锈”,覆盖了真锈。纹饰上也被刻意添加了生硬的线条,破坏了原有的神韵。兽首耳根部做了夸张的焊接痕迹。总之,一切可能露馅的地方,都被用拙劣的手法“伪装”成了破绽。
“以假藏真。”许心直起身,长长吐出一口气。
“什么意思?”王天河还没完全明白。
“意思是,”墨云轻声解释,“这件东西本来是珍贵的真品。但有人怕它被抢、被盗,或者因为别的什么原因,故意把它‘扮’成一件拙劣的仿品。这样,懂行的人看一眼就会放弃,不懂行的人也不会重视。它就能安全地流传下去。”
王天河张大了嘴:“所以……这是宝贝?”
“国宝级的。”许心说,“西周青铜簋,保存基本完整,只是被覆盖了一层伪装。如果清理掉这些后加的假锈和假工,它会是一件博物馆级别的重器。”
“我的天……”王天河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我爹八千块……收了件国宝?”
“你父亲捡了大漏。”许心说,“也是缘分。如果换个眼力一般的人,可能真就当仿品处理了。”
“那现在怎么办?”王天河紧张起来,“这东西……我们能留吗?”
许心看向墨云。墨云也看着他。
“按照法律,”许心缓缓说,“出土文物属于国家。但如果是家传有序的传世品,并且来源合法,个人可以收藏。关键是要弄清楚,这件东西到底是出土的还是传世的。”
“老人家说是祖传的……”
“那也要核实。”许心说,“而且,这件东西的情况很特殊。它被伪装过,说明背后可能有故事。”
三人沉默了一会儿。
“心哥,”王天河小声说,“要不……咱先清理一小块?看看真容?”
许心想了想,摇头:“不急。这东西太重要,不能轻举妄动。我们需要更专业的意见。”
上午剩下的时间,瓷心斋照常营业。
但三人都有些心不在焉,目光不时瞟向工作台上那件用布重新盖好的青铜簋。
十点多,来了位老顾客,带了个破损的民国粉彩碗来修。许心接了活儿,但明显不如往日专注。
墨云看在眼里,轻声说:“许师傅,我来处理吧。”
她接过碗,开始清理碎片。手法细腻,动作流畅。
许心看着她,忽然问:“你以前修复过青铜器吗?”
“修复过一些。”墨云说,“墨门有传承。但像这样‘以假藏真’的情况,第一次见。”
“你觉得会是什么人做的?”
墨云想了想:“可能是乱世时期。兵荒马乱的年代,有人为了保护家传重器,想出这种办法。把它扮成不值钱的假货,反而能保住。”
“也可能是盗墓贼。”许心说,“挖出来后,不敢直接出手,先伪装一下。”
“但伪装得太刻意了。”墨云说,“盗墓贼一般会尽量做真,而不是做假。”
“所以更像是保护。”许心沉吟,“为了保护它,宁可让它被当成假货。”
王天河还有些恍惚:“心哥,你说这东西……值多少?”
“不能用钱衡量。”许心说,“这是文物,是历史。”
“我知道,我就是问问……”
“如果非要估价,”墨云轻声说,“清理后,拍卖价可能在千万以上。”
王天河腿一软,扶住柜台:“八、八千变千万……我爹这漏捡得……”
“先别想这些。”许心说,“当务之急是搞清楚来历。如果是合法传世,你们家可以收藏。如果来源有问题……”
他没说下去。
晚上关店后,三人坐在茶桌旁,对着保险柜发呆。
“心哥,”王天河忽然说,“如果……我是说如果,这东西能留。我想让它就待在瓷心斋。”
许心看向他。
“我爹那水平,留不住这样的东西。”王天河难得认真,“放我们家,早晚出事。放你这儿,你懂它,能保护它。而且……”
他顿了顿:“我觉得,这东西选择出现在瓷心斋,是有道理的。就像那些来找你修复的器物一样,它需要你。”
许心没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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