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神庙之夜获得的账册与书信,如同一把淬火的利刃,被张方平紧紧握在手中。他知道,此刻挥刃的时机、角度与力道,将决定这场旷日持久的盐案之战,是功亏一篑,还是犁庭扫穴。与此同时,北疆、汴京、工坊、乃至东宫,不同的“网”与“刃”也在各自的经纬中,经历着关键的编织与磨砺。
东南的清晨,薄雾笼罩着水乡。数队经过精心挑选、行动迅捷的皇城司逻卒与使团护卫,如同悄无声息的猎豹,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同时扑向了三个不同的目标——两名转运司官员的宅邸,以及一家名为“裕泰昌”的绸缎庄后宅。
行动出奇地顺利,或者说,目标似乎并未预料到朝廷会在此刻、以此种精确的方式发起突击。当张方平亲自坐镇,提审第一位被从被窝中拖出来的转运司副使周显时,这位平日油滑精明的官员,面对摊开在面前、记载着历年来经他手“核销”的巨额盐课亏空及资金流向的账册副本,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汗如雨下。
“周副使,账册在此,笔迹、印鉴、关联商号、时间节点,一应俱全。你是现在说,还是等到了大理寺的刑房里再说?”张方平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千钧之力。
周显的心理防线在铁证面前迅速崩溃。他并非核心决策者,更像是一个执行环节的关键节点。他涕泪横流地交代了自己如何受人指使,在盐课账目上做手脚,如何通过“裕泰昌”等几家商号将“损耗”的官盐变现,所得银钱又如何按照固定比例,通过一个名叫“钱十三”的中间人,逐级上缴。他供出了一个更关键的名字——两浙路盐课司提举,他的顶头上司,冯永年。
“冯提举……他才是真正的主事人之一!‘青蚨’的消息,也是他偶尔醉酒后透出来的,说是一切打点、分润,最终都要经‘青蚨’的手,上达天听……不不,是上达‘贵人’!”周显惊恐地补充道,“但‘青蚨’到底是谁,是男是女,身在何处,下官真的不知!每次都是冯提举单线联系,或者通过‘钱十三’传递指令!”
几乎同时,对“裕泰昌”东家及其账房的审讯也取得了进展。“裕泰昌”表面经营绸缎,实则是为这个网络洗钱和周转的关键枢纽之一。东家供认,他们接收来自周显等人的“黑钱”,通过复杂的货物买卖、异地汇兑等手段,将其“洗净”,一部分留作己用和打点地方,更大一部分,则分批存入几家背景深厚的钱庄,或兑换成易于携带的金珠、交子,由“钱十三”或其指定的人取走。
所有的线索,如同溪流归海,开始指向那个神秘的中间人“钱十三”,以及他背后可能代表的“青蚨”乃至更高层的“贵人”。
张方平立刻下令,全城秘密搜捕“钱十三”。根据口供描绘的形貌特征(矮瘦、左颊有痣、惯用算盘),搜查其可能藏身或活动的场所。然而,“钱十三”仿佛人间蒸发,其常去的赌坊、茶楼、乃至一处外宅,皆已人去楼空,只留下匆忙收拾的痕迹。
“有人走漏了风声?还是……我们抓周显等人,本就在对方预料之中,甚至本身就是弃子?”张方平在临时衙署内踱步,眉头紧锁。他想起海神庙蒙面人“不想让那几位大人继续安然无恙”的话,心中警铃大作。对方很可能早已布下多层防火墙,一旦某一层被触及,立即切断联系,保全核心。
他当机立断,改变策略:
1. 突审冯永年:立刻以“协助调查”为名,“请”盐课司提举冯永年到使团驻地。不直接逮捕,避免打草惊蛇,但务必控制其与外界的联系,并利用周显等人的口供和账册证据,对其施加强大压力。
2. 冻结与追踪:请求朝廷加急文书,协调相关各路,立即冻结已查明的几家涉案钱庄中属于“裕泰昌”及关联人物的账户,并追踪近期大额异常资金流动,尤其是流向汴京或北方的款项。
3. 扩大信息网:利用周显等人提供的“钱十三”社会关系网,撒开人手,悬赏征集线索,同时加强对码头、车马行、客栈等流动人口密集场所的监控,寻找其逃亡踪迹。
张方平知道,抓捕“钱十三”和突破冯永年,是揪出“青蚨”、撕开整个网络保护层的关键。这把刚刚挥出的利刃,遇到了第一块坚硬的盾牌,较量进入白热化。
北疆,宋辽双方约定的“友谊赛”与“边界联合勘察”如期举行,地点选在了宋军控制下、地势相对开阔平坦的“白草滩”。
“友谊赛”当日,旌旗招展,但气氛微妙。宋方依约,除了传统的骑射项目,特意增加了“步军阵型操演”(展示严整军容和协同)和“新型弩机精度射”(百步外射固定靶,十中八九,引来辽军观摩人员低声惊叹)。整个过程严格按照事先议定的章程进行,宋军组织严密,表现沉稳,始终掌控着节奏。辽方骑射虽也精湛,但总给人一种被无形框住、难以发挥的感觉,几次看似“意外”的小摩擦(如马匹受惊冲向宋军阵列附近),都被宋军预先布置的警戒人员彬彬有礼而坚决地拦下化解。
边界勘察则更为枯燥且充满唇枪舌剑。辽方代表指着一段因雨水冲刷而模糊的石垒,声称此乃“新近崩塌,原界当在垒后三十步”。宋方代表不慌不忙,命人抬来一口木箱,里面是历年边防文书拓片、本地老猎户和边民的画押证词,甚至还有一块从更深处挖出的、刻有更早年代标记的界石残块。
“贵使请看,此垒建于景德三年,文献记载其位置‘西距老界石五十步’。这些证人均言,自其祖辈起,此垒位置未有大变。至于雨水冲刷,确有其事,但根据我朝工部《水经疏》记载及本地耆老所言,此段河道近三十年总体西移不过十步,何来三十步之说?若贵国坚持,不妨请双方工匠共同测量垒基走向与河道变迁痕迹,以数据为准。”宋方代表侃侃而谈,有理有据有数据。
辽方代表被驳得哑口无言,只能含糊其辞,要求“记录在案,容后再议”。几处类似的“争议点”勘察下来,辽方不仅没占到便宜,反而暴露了其对某些地段历史沿革和地理细节的疏漏,显得有些狼狈。
耶律斜轸在后方接到详细汇报,脸色阴沉。他本想通过这种“文体+法理”的组合拳,在规则边缘试探、制造既成事实、并窥探宋军虚实。没想到狄咏应对得如此周全老练,不仅没露出破绽,反而借机展示了宋军的训练水平和组织能力,更在边界问题上用详实的“档案战术”让他的人无从下手。
“这个狄咏……打仗有一套,搞这些文书规矩,怎么也如此难缠!”耶律斜轸将汇报文书摔在案上。他意识到,面对一个同样精通规则、且准备更为充分的对手,这种“擦边球”战术的效果有限,且可能反过来损害己方声誉。
“传令前方,边界磋商暂且放缓,不必急于求成。至于‘友谊’……哼,既然他们喜欢摆弄这些,那就让儿郎们下次在真正的战场上见真章!”耶律斜轸知道,短期内难以在狄咏这里讨到便宜,他需要等待,或者寻找新的突破口。
狄咏则通过这次“规则战”的胜利,进一步验证和巩固了“防御绩效2.0”中关于“主动塑造边境互动模式”和“以数据档案支撑边界主张”的策略有效性。他命令将此次“友谊赛”和勘察中的详细记录、应对流程、以及辽方的反应,整理成案例,下发各边关守将学习,提升整个北疆应对此类“非传统挑衅”的能力。同时,他并未放松警惕,严令各部继续加强战备,防备耶律斜轸可能转向更直接的军事冒险。
苏轼牵头草拟的《古今考绩得失论及当今损益条陈》初稿,在经过小范围传阅和激烈争论后,终于被赵小川正式提交至政事堂进行扩大讨论。朝会上,不出所料地引发了新一轮的唇枪舌剑。
以吏部尚书为首的部分官员,对“分类考绩”的思路表示赞同,认为“因职而异,方得公允”,但对“牧民官”考核中“民谣舆情”的权重表示担忧,认为“易为乡愿豪强所操纵,反失其实”。
御史台几位言官则对“专业官”过度强调“数据效能”提出质疑,认为“刑名之官,若只求案结率,恐滋酷吏;税赋之官,若只追足额,难免苛敛”。
而一些出身清贵、以文章道德自许的翰林、学士,则对“清要官”的考评标准最为不满,认为“风闻奏事、文章着述,关乎士林风骨、朝堂清议,岂能以‘实益’‘裨补’等功利字眼衡量?此乃驱天下士人趋于利禄,弃义理而就事功!”
面对各方诘难,苏轼早有准备,他引经据典,结合自己在北疆的见闻和地方治理的实例,逐一回应:“民谣舆情,非仅指市井流言,乃需佐以暗访巡查、多源比对,正如狄侯北疆,既有官报数据,亦有暗访使查证。专业考核,数据为基,但需设上限与下限,防其过犹不及,譬如长芦盐试点,既有产出要求,亦有损耗控制和灶户待遇考量。至于清要之职,建言裨补、文章实益,非谓不谈义理,而是要求其言其文,需有裨于国计民生,而非空泛清谈……”
辩论持续了整整一个上午。赵小川高坐御座,静静聆听,并不轻易表态。他看到,争论的焦点,本质上还是“德”与“才”、“道”与“术”、“原则”与“实效”在具体制度设计中的平衡问题。这没有标准答案,只能在实践中摸索。
待争论稍歇,赵小川终于开口:“诸卿所言,皆有其理。考绩之法,关乎吏治根本,不可不慎,亦不可久拖不决。苏卿条陈,已开其端,提供了一个可资深入讨论的框架。然纸上得来终觉浅,制度良窳,还需实践检验。”
他随即做出决定:“着吏部、御史台,以苏卿条陈为基础,精选两三个情况各异的州县,以及一两个中央部司的特定衙署,进行为期一年的‘新考绩法’试点。试点方案需细化,明确各类官员的考核条目、权重、数据采集与核验方法、评议流程。试点期间,原有考绩法并行,以新法为主,旧法为参。一年后,根据试点成效,再议全面修订之事。”
这是一个务实而稳妥的决策。将争论从虚无的理念层面,拉回到具体的试点实践中,用事实和数据来说话,既安抚了各方情绪,又牢牢掌握了改革的主动权。苏轼领旨,心中既感责任重大,也觉此法最为妥当。朝堂风波,暂时被引向了建设性的试点轨道。
沈括设计的几种“标准化表格”,开始在“星火工坊”内部和北疆狄咏指定的一个“民兵保甲”试点里悄然试用。
在工坊,用于记录每日物料消耗、各工序产出、良品率及工时的新表格,起初让习惯了随意记在杂纸或墙上的工匠们有些不适应。但几天下来,管事发现,查看和汇总数据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快捷,哪个环节效率低了、哪个批次废品多了,一目了然,便于及时调整。工匠们也逐渐发现,这种清晰的记录,在计算绩效工钱时,减少了争执。
在北疆的民兵试点,用于报告“本保甲人口变动、出入陌生人、牲畜异动、边界见闻”的简易表格,由保甲长或指定的识字人填写,定期上交。虽然起初错漏百出,但经过几次指导和简化,逐渐能够提供一些有价值的信息,比如某处经常有陌生商队歇脚、某段边境近来鸟兽惊飞异常等,为边军的情报网提供了有益的补充。
沈括收集着这两处的试用反馈,不断修改表格设计,使其更简明、更贴合实际需要。他将初步的成果和改进思路,详细写入给赵小川的《刍议》补充报告中。他意识到,这项工作的意义或许不亚于一项具体的技术发明,它是提升整个官僚系统和社会基层组织运行效率的“软性工具”。
而这一切的缘起——林绾绾那句关于“各地报文格式不一”的闲谈,经由孟云卿之口,也传到了赵小川耳中。赵小川在翻阅沈括的报告时,想起此事,不禁对这位看似只知玩闹的弟媳刮目相看。
“绾绾倒是有一颗七窍玲珑心,看似无心之言,却可能点出要害。”赵小川对孟云卿笑道,“改日朕得好好赏她。”
孟云卿也笑了:“绾绾性子跳脱,但确有些急智。她开的‘绾云轩’,如今在汴京女眷中颇有名气,消息倒也灵通。”夫妻二人都意识到,林绾绾无意中开辟的这条“夫人社交”与“信息感应”渠道,或许在未来的某些时刻,还能发挥意想不到的作用。
东宫里,那张牛皮地图上的内容越来越丰富。太子少傅不仅标注了物产,还开始用不同颜色的丝线,示意主要的漕运路线和驿道干线。
“殿下,江南的粮米,就是通过这些河道和官道,运到汴京,供养百官和百姓。北疆的军粮,也要靠这些道路输送。道路畅通,天下血脉才活。”少傅讲解着。
赵言看着地图上纵横交错的线条,又想起之前关于“盐案很远很辛苦”的对话,忽然问了第二个问题:“如果……路上有坏人,抢粮食,怎么办?”他想到了自己“花草绩效”游戏里,那些“偷豆子”的“坏人”木偶。
少傅欣慰于太子能联想至此,答道:“所以需要军队和衙役保护,在重要的关卡、渡口设防巡查。就像狄侯爷在北疆防备辽人一样,在国内,也要防备盗匪山贼,保障路途平安。这就叫‘靖地方、护漕运’,也是地方官员和驻军的职责。”
赵言似懂非懂,手指在地图上一条连接东南和汴京的粗线上慢慢移动,小脸上露出思考的神情。他或许开始模糊地理解,治理国家,不仅仅是让每个地方“长好”,还要保证连接这些地方的“线”安全顺畅。这比打理花园要复杂千万倍。
少傅趁机教导:“殿下日后若登基,便要懂得如何调度这些‘线’上的力量,如何选用可靠的人去守卫这些‘线’,如何确保‘线’那头的消息和物资,能平安及时地传到手中。”
赵言没有回答,只是将代表“北疆狄侯爷”和“东南张御史”的小标签,分别放在地图相应位置,然后看着连接他们的、那些弯弯曲曲的“线”,久久不语。他的思考,正随着地图的扩展,一点点变得复杂而具体。
网在收紧,刃在交锋。规则在博弈中确立,制度在争论中萌芽,工具在试用中改进,认知在地图上延伸。每一个人,都在自己那片或大或小的天地里,运用着智慧与决心,编织着防御的网,磨砺着进攻的刃,共同推动着这个庞大帝国,在风雨与晴晦交替的天空下,艰难而坚定地前行。
东南盐案的关键人物“钱十三”人间蒸发,如同投入池塘的石子消失在深水中,只留下几圈扩散的涟漪。然而,张方平手中那把由账册与口供铸成的利刃并未就此锈蚀,反而在各方力量的角力与调整中,显露出切割更深层黑幕的寒芒。与此同时,北疆、汴京、乃至更广阔的棋局上,新的落子与布局正在悄然进行,胜负的天平在微妙的震颤中寻找着新的平衡点。
盐课司提举冯永年被“请”到使团驻地的厢房内,待遇尚可,但隔绝内外。这位掌管两浙盐务多年的老吏,须发已见斑白,面容清癯,眼神平静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警惕。面对张方平出示的账册副本和周显等人的供词,他既不似周显那般惊慌崩溃,也不急于辩驳,只是静静地听着,偶尔端起茶杯啜一口。
“冯提举,账目在此,关联清晰;周副使等人供认不讳,皆指认你为主事之人。‘青蚨’何在?‘贵人’又是哪一位?此时坦白,或可争取一线生机。”张方平声音平稳,目光如炬。
冯永年放下茶杯,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些许沙哑:“张御史明鉴。账目之事,下官确有失察之责。周显等人具体如何运作,下官并不全然知晓。至于‘青蚨’、‘贵人’……更是闻所未闻。盐务繁重,历年积弊非一日之寒,或有奸商胥吏相互勾结,欺瞒上下,下官驭下不严,甘领罪责。” 他将所有问题,轻巧地推给了“失察”、“积弊”和“下属欺瞒”,将自己摘成了不谙具体操作、只负领导责任的“糊涂官”。
这是一块难啃的硬骨头。冯永年显然早有准备,深知仅凭这些账册和下级的口供,难以直接定他死罪,更别说攀扯出更高层。他在赌,赌朝廷为了尽快结案、稳定盐政,可能接受他这个“负有领导责任”的提举作为最大替罪羊,而放弃追查更深、可能引发更大动荡的线索。
张方平并不意外。他示意手下搬来另一口箱子,里面是冯永年任职盐课司以来,历年批复、签发的大量公文底稿、私人笔记的抄件,以及对其家产、亲属、社交往来的初步调查摘要。
“冯提举既然提及‘积弊’,那我们不妨看看,这些‘积弊’是如何在您任内,通过您亲手签发的文书,变得‘合规’甚至‘有功’的。”张方平抽出一份公文,“比如这份,您批复同意将当年因‘海潮损毁’报损的五千引盐课,折价变卖予‘永丰号’,作价仅为市价四成。而‘永丰号’东家,正是您妻弟的连襟。再比如,这些笔记中多次出现的‘北来客’、‘茶敬’等暗语,与周显等人供述的‘钱十三’收取‘打点银钱’的节点和时间,高度吻合。还有,您那位在汴京国子监读书的公子,近年来的花销,似乎远超您冯家的正当俸禄与祖产收益……”
张方平没有咆哮,只是用平静的语调,将一件件看似孤立、但串联起来便指向性极强的“小事”娓娓道来。他不再追问“青蚨”,而是用这些细节构成的压力,一层层剥离冯永年“糊涂官”的伪装,直指其“知情、参与、乃至主导”的核心。同时,那“北来客”、“茶敬”等词汇,不断暗示着与“北边”千丝万缕的联系。
冯永年的脸色终于渐渐变了。他没想到张方平的调查细致到了如此地步,不仅查账,更查人、查关系、查言语习惯。这些细节构成的证据链,虽然仍不足以直接证明“谋逆”或“通番”,但足以将他牢牢钉在“系统性贪渎、徇私舞弊”的罪名上,足以让他身败名裂、家破人亡。更重要的是,张方平似乎认准了“北边”这条线,这让他感到更深的不安。
冷汗,第一次从冯永年的额角渗出。他沉默的时间越来越长,端茶的手有了细微的颤抖。
张方平看在眼里,知道火候已到。他屏退左右,只留一名书记官,然后压低声音道:“冯提举,你是聪明人。事到如今,谁是真正的‘贵人’,谁能保你?寿王吗?他已自身难保。你背后的人,此刻恐怕正想着如何让你‘病故’狱中,或是让你‘畏罪自尽’,一了百了。只有将功折罪,戴罪立功,指认真正的主谋与网络,你和你的家人,或许才有一线生机。朝廷要的不是你冯永年一个人的脑袋,而是盐政的清平,是隐藏在幕后的蠹虫!”
这番话,既是威胁,也是指出唯一的生路。冯永年紧闭双眼,胸口剧烈起伏。他并非全无情义的死士,也有家人牵挂,更有对背后之人可能“弃车保帅”的恐惧。张方平精准地戳中了他的要害。
良久,冯永年仿佛被抽干了力气,颓然道:“张御史……可否……容我想一想……”
“可以。”张方平知道不能逼得太急,“但你只有一天时间。明天此时,我要听到不一样的说法。记住,你的时间,也是‘钱十三’的时间。” 他故意提及“钱十三”,既是施压,也是暗示冯永年,逃亡的同伙也可能成为指证他的证人。
冯永年被带了下去,单独关押,严加看守。张方平走出房间,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撬开冯永年的嘴,是揭开“青蚨”面纱、甚至触及“北边贵人”的关键一步。但与此同时,他也必须防备对方狗急跳墙,杀人灭口,或者制造其他事端干扰调查。他加派了人手保护冯永年,并命令外围警戒提升到最高级别。
北疆,白草滩“友谊赛”与边界勘察的“规则战”以宋方占据上风告一段落,但边关并未恢复平静。狄咏接到潜伏哨和边境“舆情观察员”发回的零散情报,显示辽境一侧的动向出现了新的变化:大规模兵力集结的迹象有所减弱,但小股精锐骑兵的调动和伪装成商队的侦察活动却更加频繁。同时,辽国与西夏、乃至更西边一些部族的使者往来,似乎比往常密切了一些。
更值得注意的是经济层面的迹象:榷场上,辽国商人开始有意识地囤积收购一些特定的宋货,如品质上乘的茶叶、绢帛、瓷器,甚至是一些关于矿藏、水利的书籍(尽管受到限制),而对销售马匹、皮革等传统商品则显得不那么积极,价格也有所上扬。边境地区的辽国部族,也开始用牲畜、皮货,向宋境边民换取更多的铁器(尤其是农具)、粮食和药材。
耶律斜轸似乎改变了策略,从直接的军事挑衅和规则摩擦,转向了更隐蔽的经济与情报渗透,以及可能的联盟构建。
狄咏将各路情报汇总分析,结合自己对耶律斜轸的了解,做出了判断:“耶律斜轸在落马坡和此次‘规则战’中未占便宜,深知短期内军事冒险风险巨大。他很可能在调整方向:一是加强情报搜集,尤其是关于我朝内政(盐案、朝争)和经济虚实的情报;二是试图通过经济手段,获取我朝的关键物资,同时为可能的长期对峙或未来冲突做准备;三是不排除他在联络西夏等其他势力,构建针对我朝的包围或牵制网络。”
他立刻采取应对措施:
1. 反情报与边境管控升级:命令各部加强对小股越境侦察的打击力度,提高巡逻密度和针对性。同时,在榷场和边境集市,增派伪装成商贾或帮闲的“市场观察员”,留意异常交易行为和可疑人员,并与边境保甲网络联动。
2. 经济反制与引导:对于辽商囤积的特定敏感物资(如涉及技术的书籍、过量铁器等),通过榷场管理机构进行更严格的出口审核和限额管理。同时,鼓励宋商提高马匹、皮革等辽国优势商品的收购价,并尝试用茶叶、瓷器等引导辽国输出更多宋方需要的资源(如战马、矿产品),掌握贸易主动权。
3. 外交与战略预警:将辽国与西夏等往来密切的情报,以及自己的分析判断,急报汴京朝廷。建议枢密院和礼部,加强对西夏及其他周边政权动向的监控,并考虑通过外交途径进行必要的预防性沟通或威慑,防止耶律斜轸成功构建反宋联盟。
4. 内部整训与物资储备:狄咏并未因对方策略转变而放松军事准备,反而利用相对平静的时期,加强部队的针对性训练(如反侦察、快速机动、物资保障等),并进一步核查和充实边境各要点的粮草、军械储备,以应对可能更复杂的长期对峙局面。
狄咏的应对,依然是系统性的,涵盖了军事、经济、情报、外交多个层面,力求在耶律斜轸转向的新赛道上,继续保持主动和优势。他深知,与辽国的较量,已从单纯的军事对抗,扩展到了更广阔、更复杂的国力与战略博弈领域。
朝堂之上,关于考绩新法的争论随着赵小川“试点先行”的决断而暂告段落,取而代之的是具体落实的忙碌。吏部与御史台联合选定了三个试点:一个是以农桑为主的北方中等县,一个是以商贸为主的东南下州,还有一个是汴京的工部下属负责河工与营缮的“将作监”部分衙署。
苏轼作为条陈主要起草者,被赵小川特旨任命为“考绩新法试点观察使”,不直接干预地方和部门政务,但有权查阅所有试点相关的文书记录、参与考绩评议过程、并直接向皇帝汇报试点进展与问题。
试点方案在苏轼主持下进一步细化。对于那个北方县,重点考核“粮田垦殖率与地力维持”、“赋税完成度与民户负担变化”、“刑狱诉讼处理效率与公正性”、“荒政预备与实施效果”。除了传统的上报数据,还引入了“随机抽访民户”(由观察使或指定人员执行)和“交叉核对相邻县同类数据”作为验证手段。
对于东南下州,则在赋税、刑狱之外,增加了“市舶司贸易额与抽解”、“城中物价平抑”、“工坊安全与匠户待遇”等更具地方特色的指标。
对于将作监的试点衙署,则完全以“工程进度、质量、物料耗费控制、技术创新与应用”等专业绩效为主,辅以上级和同僚的技术能力评议。
新法试点悄然开始,并未大张旗鼓,但在选定的范围内引起了不小的波澜。北方那位县令起初颇为抵触,觉得多了许多“麻烦事”,但在得知观察使是名满天下的苏学士,且新法考核结果将直接关系到自己的前程乃至试点县未来的资源倾斜后,态度立刻变得积极起来,甚至主动召集胥吏研究如何“达标”。东南下州的知州则精明地看到了新法中“市舶贸易”指标的重要性,开始更卖力地打理与海商的关系,改善港口条件。将作监的匠官们,则对明确的技术创新指标感到既压力巨大,又隐隐兴奋。
苏轼往来于几个试点之间,仔细记录着各种反应、遇到的问题、以及初期数据的波动。他发现,新法就像一面镜子,既照出了地方治理的真实状况,也暴露了原有上报数据的某些水分,更激发了官员们(至少在试点范围内)前所未有的“绩效”意识。当然,也有新的问题出现,比如北方县令为了提升“垦殖率”,有点急于推动垦荒,可能忽略了休养生息;东南知州过于关注贸易额,对本地的手工业关注不够;将作监则出现了个别匠官为了“创新”而搞些华而不实噱头的苗头。
苏轼将这些观察一一记录,准备在阶段性总结中提出调整建议。他深感,制定一个好的制度框架固然重要,但如何确保其在实际执行中不变形、不走样,可能更需要智慧和持续的微调。汴京城内,一股注重实效、关注数据、强调专业的新风气,随着试点的铺开,正在这些特定的“试验田”里悄然萌发。
沈括设计的标准化表格,在“星火工坊”和北疆民兵保甲试点的试用,逐渐显露出效果。
工坊的管事向沈括汇报,使用新表格后,物料浪费率下降了近一成,各工序衔接不畅导致的停工时间减少了,月底核算工钱时几乎再无争执。工匠们也从最初的抵触,变成了习惯,甚至有人开始琢磨如何把自己的小改进也记录在表格的“备注”栏里,希望能得到认可和奖励。
北疆那边,狄咏派来的联络官也带来反馈:民兵保甲的简易报表虽然粗陋,但确实提供了一些以往忽略的边情信息,比如某处山林发现陌生人长期活动的痕迹,某段河岸近期有异常船只出没等。这些信息经过筛选核实,有几条还真帮助边军预防了小规模的走私和渗透。狄咏建议可以简化表格,扩大试点范围,并与边军的情报奖励制度挂钩。
这些积极反馈让沈括备受鼓舞。他根据试用中发现的问题(如某些项目设置不合理、填写仍嫌繁琐等),进一步简化优化了表格设计,使其更易填写和汇总。他将修改后的表格范本和试用报告整理好,准备正式呈递给相关部门。
然而,一个意外的“推广”机会不期而至。林绾绾在“绾云轩”与几位官宦夫人闲聊时,得知其中一位夫人的丈夫在开封府担任仓曹参军,正为管理府库各类物资的进出台账焦头烂额,旧式账簿混乱不堪,时常出错挨训。林绾绾想起沈括提过的“表格”之事,便随口说道:“我听说‘星火工坊’那边弄了一种新式记账表格,清晰明白,不易出错,沈存中沈先生搞的。何不让你家夫君去打听打听,或许有用?”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那位仓曹参军夫人回家一提,其丈夫正被账目搞得心烦意乱,便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托关系找到沈括在工部的熟人,委婉求取一份“样本”参考。沈括得知此事原委,哭笑不得,但觉得这或许是个扩大影响的契机,便慷慨地赠予了一套简化版的仓库管理表格范本及填写说明。
没想到,这位仓曹参军试用后,效果奇佳,立刻在开封府同僚中小范围传开。很快,户部下属的几个钱粮库、乃至兵部武库司的一些吏员,都悄悄慕名来“取经”。沈括的“标准化表格”,竟以一种民间自发、口口相传的方式,在汴京一部分底层实务官吏中悄然流行起来,虽然远未形成制度,但其便捷高效的优势已经显现。沈括敏锐地意识到,这可能比自上而下的推行更为水到渠成,他决定加大“样本”的印制和分发,并开始构思更多适用于不同衙署的专用表格。
东宫那张牛皮地图上,代表“线”的丝线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复杂。除了漕运驿道,太子少傅开始用更细的线示意主要的商路、盐道、乃至信鸽传递的“消息路”。
赵言的目光常常长久地停留在那些纵横交错的“线”上。少傅教导他,这些“线”是帝国的血脉与神经,粮草、兵员、政令、消息,都依靠它们流通。哪里“线”断了或堵了,哪里就可能出问题。
这一日,少傅讲到前朝一次因漕运梗阻导致京师缺粮的旧事,赵言忽然问道:“要是……很多线,一起坏了呢?”他的小脸上没有孩童的天真,反而有一丝与年龄不符的凝重。他想到了自己那个“花草游戏”里,如果同时有几个“照料环节”出问题,花草就会很快蔫掉。
少傅心中一震,没想到太子会想到这一层。他斟酌着回答:“殿下所虑极是。所以朝廷要设官分职,各有专司,管理维护不同的‘线’。比如漕运有漕司,驿传有驿丞,边防有将军,刑名有提刑。还要有像陛下这样的明君居中调度,像狄侯、张御史那样的能臣在外镇守巡视,及时发现哪条‘线’有了隐患,及时修补。同时,也要有储备,就像家里存粮一样,万一哪条线暂时不通,也有别处的储备可以接济。”
赵言听着,小手在地图上无意识地画着圈,似乎想把那些“线”都圈进来保护住。他又指着代表东南和北疆的标签:“张御史,狄侯爷,他们是在修那里的‘线’吗?”
“可以这么说。”少傅点头,“张御史在查盐案,就是要疏通被贪官污吏堵塞的‘财赋之线’;狄侯爷镇守北疆,就是要守护好‘边防之线’,不让外敌破坏。他们都是为陛下、为朝廷、为天下百姓,守护和修补这些至关重要的‘线’。”
赵言沉默了,他看着地图,又看看少傅,似懂非懂,但那种模糊的“责任”与“忧患”意识,似乎又加深了一层。他开始明白,皇兄的位置,不仅仅是东宫花园的主人,更是这张巨大而复杂的地图的总看守人,要确保上面所有的点和线都安然无恙。这个认知,让他感到一种沉甸甸的分量。
棋局在各方落子中逐渐清晰。张方平逼近核心,冯永年防线松动;耶律斜轸转向更隐蔽的博弈;新法试点在争议中落地生根;管理工具在自发传播中显现力量;而未来的君主,在地图前初识家国脉络的繁难与沉重。每一处进展,都伴随着新的挑战与思考,推动着大宋这盘宏大而复杂的棋局,走向更深不可测的中盘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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