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空碗,果然迎来了它新的食客。
次日清晨,哑女再至井台,碗中空空如也。
但这一次,碗底的饭粒被舔舐得一干二净,干净得像是被雨水冲刷过。
而在那粗陶的碗沿上,赫然多了一枚清晰的齿印,比昨日老农留下的更深、更利,绝非人类的牙口所能造成,倒像某种饥饿的野兽,用尽全身力气啃噬留下的痕迹。
哑女的指尖轻轻抚过那道深刻的凹痕,眼神没有丝毫波澜。
她拎着碗,走到井边,将它沉入清冽的井水中。
水波荡漾,搅碎了天光,也搅碎了碗中倒映的云影。
就在水面即将恢复平静的一刹那,那碗底的倒影却并未凝成她自己的脸,而是浮现出一幕奇异的景象——
那是一个残破的身影,蹲在一处不知名的山坳里,背影瘦削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她的一只手似乎是残缺的,正用那只不完整的手,捧着一只同样粗糙的碗,笨拙地将碗里的饭往嘴里扒。
饭粒混着泥土从她残缺的指缝间漏下,可她毫不在意,一边大口吞咽,一边竟发出了低低的、满足的笑声。
那笑声,仿佛穿透了井水的阻隔,直接在哑女的耳边响起。
是殷璃!
哑女浑身一震,手中的碗仿佛被炉火灼烧,瞬间烫得惊人。
她猛地将手抽出井水,那幻象随之破碎。
她低头看着手中的空碗,碗身温热,竟像是刚刚盛过一碗新炊的热饭。
一阵山风吹过,掠过她屋檐下悬挂的一串串干瘪的药袋,风钻入药袋的孔洞,发出呜呜的哨音。
那哨音连绵成片,高低起伏,竟与殷璃旧日在山间采药时,百无聊赖吹出的口哨声一模一样。
哑女缓缓抬头,望向无垠的天空,手中紧紧攥着那只滚烫的碗,第一次,她用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对自己说了一句话。
“你不是在哪儿……你是在谁,还在替你吃饭。”
千里之外的药风原,一夜之间,生出一种前所未见的血色新菇。
北境来的青年首领,面容冷峻,他让麾下百名壮士各自采摘一株,当场分食,唯独他自己,连碰都未曾碰一下。
他的亲传弟子忍不住上前,压低声音问:“师父,您不信此菇能增进功力?”
青年没有回答,只是抬手,解开了胸口的衣襟。
一道狰狞的旧疤从他心口一直蔓延到锁骨,像一条沉睡的黑色蜈蚣。
他指着那道疤,声音冷得像冰:“她说,真正的药人合一,不是人吃药,是药吃人。”
弟子似懂非懂,不敢再问。
当夜,月凉如水。
青年独自一人坐在山洞口,为众人守夜。
忽然,他眼角瞥见一个瘦小的身影,正蜷缩在不远处的草丛里,是一个面黄肌瘦的病童。
那孩子正用指甲费力地抠着一株血色新菇的根茎,将沾满泥土的根往嘴里塞。
青年瞳孔骤缩,一个箭步冲了过去,一把夺过那株被啃得不成样子的菇。
孩子的母亲闻声赶来,吓得跪倒在地,连连磕头。
青年却看也不看她,他盯着手中那株新菇,仿佛在看一个致命的仇敌,又像在看一个久违的故人。
下一刻,他竟将整株菇,连根带土,尽数塞入自己口中,大口咀嚼起来!
“师父!”弟子们惊呼出声。
一股辛辣腥甜的味道在他口中炸开,磅礴的毒素如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向他的五脏六腑。
青年闷哼一声,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逆流,齐齐涌向胸口那道旧疤。
那条“蜈蚣”像是活了过来,颜色变得漆黑如墨,微微凸起,疯狂地吸扯着他体内的剧毒。
一缕黑血,顺着他的嘴角缓缓流下。
他强忍着剧痛,转头对那吓傻的童母说:“回去吧。”
童母泣不成声,抱着孩子对他不住地磕头:“多谢恩人救我儿性命!多谢恩人!”
青年抬起手,用沾着自己黑血的指尖,在病童的额头上轻轻一点,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你不是谢我……是谢她。是她教我,敢把自己当成一副药引。”
次日天明,那病童竟奇迹般地退了烧,原本萎靡的眼神也有了光彩。
他睁开眼,对着母亲说的第一句话,竟是:“娘,昨天那个叔叔嘴里,有好闻的饭香。”
更南边的乱葬岗,如今已被开辟成了一片诡异的药田。
焚典阁后人的长子,正静静地看着一个披枷带锁的囚徒。
那囚徒每日都用尖石划破自己的手臂,以心头血浇灌一株名为“指骨花”的怪异植物。
他听说,此花以血为引,能求子嗣康健。
长子没有阻止他,反而给了他一个方子,让他每日清晨,取指骨花的花瓣露水,给病重的儿子饮下。
七日后,囚徒的儿子非但没有好转,反而高热不退,浑身抽搐,眼看就要不行了。
囚徒目眦欲裂,以为自己受了骗,狂吼着就要冲过去将那株诡异的指骨花连根拔起。
“爹!”病榻上的孩子却忽然睁开了眼,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那孩子小脸烧得通红,眼中却不见痛苦,反而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亮,“别毁了它……梦里,有位姐姐教我一套吐纳的法子,她说……疼,是打开门的钥匙。”
说罢,他竟真的盘腿坐起,闭上双眼,按照梦中所学,开始调整呼吸。
囚徒愣在原地,只见儿子的胸膛剧烈起伏,脸色由红转青,再由青转白。
突然,他猛地张口,剧烈地咳嗽起来。
“噗”的一声,一枚漆黑的尖刺,竟从他口中咳出,掉落在地,叮当作响。
那黑刺不过寸许长,形如一枚断掉的缝衣针,散发着不祥的寒光。
黑刺离体,孩子的热度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退去,呼吸也渐渐平稳。
他拾起那枚黑刺,走到父亲面前,郑重地跪下,双手将黑刺奉上:“父亲,她不是在治我……她是让我自己,把那扇堵住的门推开。”
囚徒捧着那枚黑刺,老泪纵横。
数日后,这孩子孤身一人,捧着那枚黑刺来到南境。
他听闻这里有一位奇人,或许能解开这黑刺的来历。
他寻至那座传说中的小院,却只见院门虚掩,井台旁,一只空碗静静地放在地上。
他犹豫片刻,没有进去打扰,而是恭敬地将那枚黑刺轻轻插在了空碗旁的泥土里。
“我替她,吃了一回苦。”少年低声说道,仿佛在完成一个神圣的仪式。
极北之地,万里冰封的湖畔,老巫医已经三天没能站起来了。
寒毒攻心,他的身体正在一寸寸地变成冰雕。
部落里的童子哭着要为他去采传说中的“雪心菇”,却被他摇头制止。
“没用的……”老巫医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她说,重生要靠疼……不是靠药。”
他拒绝了所有的食物和药物,三日来,只靠饮化开的雪水维生。
就在他意识即将消散之际,一个瘦小的身影悄悄走到他身边,将半块黑乎乎的粗饼,放在了他的枕边。
那是极北之地最下贱的食物,用苔藓和麦麸混合制成的苔麦饼,晒干后坚硬如石,连最饿的牲口都不愿意碰。
老巫居浑浊的眼睛里,却亮起了一丝光。
他笑了,用尽最后的力气抓起那半块石饼,整个塞进嘴里,狠狠地嚼了下去。
“咔嚓!”
他满口的牙齿应声碎裂,鲜血顺着嘴角流淌,将他的白须染得通红。
剧痛让他瞬间清醒,也仿佛点燃了他体内最后一丝生机。
当夜,寒毒疯狂反噬。
老巫医呕出一大口黑血,那血落在冰面上,没有散开,反而瞬间凝结成一块乌黑的冰晶。
借着月光,众人惊恐地发现,那冰晶之中,竟天然浮现出半句残缺的古老医经——
“食贱者,得道根。”
第二日,天还未亮,老巫医竟拄着一根兽骨制成的拐杖,稳稳地站立在冰湖的中心。
他声若洪钟,传遍整个部落:“今日起,我族立下新规!谁吃的饭最糙,谁就有资格讲述第一句药谣!”
更南方的夏溪潭,曾经的那个重病之人,在学会游泳后,便成了潭边的守护者。
他每日都会跃入潭中,将不慎落水的路人救起。
一日,他救起一个外地来的旅人。
旅人感念其恩,见他每日辛劳,便问:“你受过那位神人的恩惠,为何不去为她立庙,求她显灵庇佑?”
病者,不,如今的救人者,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笑了。
那笑容,干净而纯粹。
“她说,活着,就是一口接一口的呼吸。那救人,就是替她多喘一口气。”
说着,他潜入潭底,摸出一块遍布孔洞的青石。
那是他当年饥饿时,日夜祈祷的“饿过”石。
但他没有将石头供奉起来,而是搬到了村口一位孤寡老妇的家门口,稳稳地垫在湿滑的台阶下,让她雨天出门时,不至于滑倒。
当夜,无人看见,那块青石上的青苔,竟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蔓延生长,最终在石头表面,勾勒出几个全新的字迹:
“替她,站一会儿。”
老妇第二日清晨起身,只觉得门口的台阶稳当了许多,心中莫名安宁。
她不知何故,却也自觉地拿起扫帚,将门前的落叶扫得干干净净。
自那以后,整个村子的人路过那块石头时,都默契地绕开行走,仿佛在朝拜一座无形的神龛。
南境,小院。
哑女的心神从那幻象和哨声中收回。
她低头,再次看向手中的碗。
碗身的温热正在缓缓褪去,但那道非人的齿痕,却仿佛被赋予了生命,在她的指尖下微微跳动。
她忽然明白了什么。
这世间,所有走投无路的饥饿,所有以身试药的决绝,所有破釜沉舟的求生,所有食得贱苦的修行,所有不求回报的善意……都是“她”在吃饭。
那些人,都是她的碗。
而自己手中的这只,是最初的、也是最特殊的一只。
哑女的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坚定。
她端着碗,没有再回屋,而是转身,一步步走向院中那株开得正盛的紫花饭团株。
风再次吹过,药袋的哨音变得急促而清晰,像是在催促,又像是在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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