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境的春日,总是来得格外早。
暖风拂过田埂,催促着万物生发,也吹散了井边那缭绕了不知多少个日夜的执念。
哑女没有再将盛满饭食的粗瓷碗放在井沿上,那成了旧历。
一个虎头虎脑的孩童颠颠地跑过来,仰头望着她,眼中满是困惑:“阿姐,不等她了吗?”
哑女没有说话,只是转过身,牵起他温热的小手,走回了灶房。
她没有指向那口深井,而是指向了那座家家户户都有的、如今却变得截然不同的土灶。
她比划着,眼中亮得惊人。
孩童看懂了。
——火,天天自己就燃起来了。饭,天天自己就热了。那还等什么?
等待,是因有所求。如今,求的全都得了,等待便失了意义。
哑女从墙角篮子里取出一截深紫色的根茎,那是南境最常见的“紫花根”,以往多是牛马都不吃的苦物。
她熟练地将其捣碎成泥,混入淘洗干净的白米之中。
当木甑盖上锅,不过片刻,一股前所未有的异香便霸道地弥漫了整个院落,钻入每一个路过农人的鼻息。
那香味,带着泥土的芬芳,更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暖意。
晚饭时,一名在田里劳作了一天的老农,端着一碗泛着淡淡紫色的米饭,大口吞咽。
米饭入腹,暖意瞬间流遍四肢百骸,一天的疲乏仿佛都被涤荡干净。
夜里,他做了一个无比清晰的梦。
梦里,殷璃就蹲在他家门前的田埂上,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旧衣,脸上的笑意比春日的阳光还要灿烂。
她看着他,轻轻摇了摇头:“我不回来了。”
老农猛地从梦中惊醒,窗外月色如水。
他没有感到丝毫的悲伤,反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释然和踏实。
她不回来了,可她留下的东西,已经融入了这片土地的每一寸肌理。
他翻身下床,摸出随身的小刀,就着月光,在自己那用了几十年的旧碗碗底,一笔一划,用力刻下几个字。
次日天明,他逢人便说起这个梦,又亮出自己的碗底。
那上面刻着:“她走了,饭还在。”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湖心的石子,迅速在整个南境漾开。
人们不再去井边祭拜,不再念着那个名字祈求神迹。
他们默默地拿起刻刀,在自家饭碗的碗底,郑重地刻下同样的话。
这不成文的规矩,比任何典籍上的家训都更加深入人心。
她走了,但我们,还在这里,吃着自己种下、自己烧热的饭。
时光轮转,药风原已是秋收时节。
北境来的那位青年,如今已是这片土地新的主心骨。
他脸上少了当年的青涩,多了几分风霜磨砺出的坚毅。
他正领着众人收割一种穗粒饱满、色泽赤红的稻米——“赤心米”。
这种米是殷璃当年留下的药种所化,产量不高,却能固本培元。
收割完毕,青年没有下令入库封存,而是宣布,所有收成,当场均分,人人有份,即刻食之。
一名跟随他多年的弟子忍不住上前,忧心忡忡地问:“师兄,‘赤心米’就这么多,全吃了,若是再遇灾年,我们连种子都没有了,可怎么办?”
青年没有回答,只是解开衣襟,露出心口处一道狰狞的旧疤。
那疤痕如同一条沉睡的蜈蚣,盘踞在他古铜色的皮肤上。
他用指腹摩挲着那道疤,声音沉稳而有力:“她说,药人合一。药没了,人还在——我们自己,就是种子。”
当夜,青年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将最后一粒被他称作“沙心米”的、蕴含着当年剧毒源头的米粒,放入口中,细细嚼碎。
他没有吞咽,而是盘膝而坐,引动那股熟悉的毒性,直冲心口旧疤!
众人惊呼声中,那道疤痕竟像是活了过来,剧烈地蠕动、撕裂!
黑血涌出,却不滴落,反而凝结成珠。
最终,从裂开的疤痕深处,竟缓缓排挤出九粒漆黑如墨、坚硬如砂的颗粒。
那,是全新的种子。
他将这九粒黑砂埋入脚下的土地,用自己的血浇灌。
次日,黑砂破土,生出的稻穗竟是纯白之色,米粒晶莹剔t,在寒风中散发着温润的光。
食之,竟能让人不畏苦寒,通体舒泰。
北境人将其命名为,“无痛米”。
青年拄着锄头,站在新生稻田前,望着那迎风摇曳的白色稻穗,轻声说道:“错的药,也能养对的人。”
乱葬岗的冬雪,落得无声无息,掩盖了骸骨,也掩盖了过往。
焚典后人之子,那个曾经被囚徒们奉若神明的青年,此刻正静静地立在田头。
他看到那些曾经向他跪拜、求他施舍药引的囚徒,如今正小心翼翼地用“指骨花”的汁液涂抹伤口,彼此救助。
他们,已经不再需要他了。
一名断臂的女子,在用花汁治好自己最后的溃烂后,没有选择独自离去,而是主动担起了教导者的角色,不厌其烦地教新来的人如何辨别花的年份,如何取用汁液,如何处理不同的伤势。
青年看着这一幕,看着那些人自发地围拢在花田周围,用自己的眼泪浇灌那脆弱的根须,甚至在花色黯淡时,划破手腕,用温热的鲜血滋养土地。
他们不言不语,没有仪式,没有祷告,却行动如一,虔诚得如同最忠诚的信徒。
他忽然明白了。
他走到那只曾经盛放着殷璃骨灰的旧坛前,亲手将其点燃。
火焰升腾,将陶坛烧得通红,最终化为一捧飞灰。
寒风卷起灰烬,如漫天黑蝶,飞向远方。
他转身,背起简单的行囊,朝着北境的方向走去。
风雪中,他留下了一句低语,一句对自己,也对这片土地的告解。
“她说破典不是立新神……是让每个人,都敢划破自己的心。”
极北之地,冰封万里。
春日的暖阳,终于艰难地刺破云层,为这片亘古的冰原带来一丝融化的迹象。
老巫医的生命走到了尽头。
他躺在冰屋里,呼吸微弱,却面带微笑。
他没有留下任何遗言,只是让贴身的童子取来他行医一生,最后剩下的九根断针。
“去,插在湖心的冰面上,围成一个圈。”他吩咐道。
童子含泪照做。
九根残缺的铁针,在晶莹的冰面上,组成一个不甚规整的圆环。
老巫医看着窗外那小小的针环,笑了,气息已如游丝:“她说,疼得值……今日我走,也算是替你们,疼上最后一回。”
话音落,他头一歪,溘然长逝。
几乎在同一瞬间,那冰面上的九根断针针尖,竟各自凝结出一滴血红的冰珠,寒气氤氲间,隐约构成一个字——“续”。
童子福至心灵,他没有哭,而是跑到针环中央,按照那个“续”字的笔画,开始运转体内微弱的气息。
他的动作引来了族人,一人,两人,百人……他们不约而同地围了过来,没有施展任何阵法,只是默默地、紧紧地相拥在一起,将童子护在中心。
百人的体温,通过冰面,传递着最原始的热量。
坚冰开始融化,地底深处,一股沉睡已久的地气仿佛被这股人间的温暖唤醒,轰然上涌!
湖心冰层炸裂,一座天然的巨大石碑,竟从湖底缓缓升起。
石碑之上,光滑如镜,没有任何文字,却清晰地映出了相拥的万人身影。
自此,极北之地代代相传的“归元阵”彻底失传,取而代之的,是一首孩童都会唱的“相拥谣”。
夏溪潭边,十年光阴,足以让青苔爬满一切。
那个断了一臂一腿的残者,依旧守着他立下的“无面草人”。
草人身上,青苔蔓生成行,仿佛天然的经文:“医者,饿过;活者,疼过;行者,热过。”
一名远道而来的旅人,风尘仆仆,满怀希望地问他:“敢问,殷璃在哪?”
残者没有回答,只是用仅剩的手臂,指向了那清澈见底的潭水:“潭底石上的字,早就被水冲平了。但你看,每天都有人跳下去救人——你说她在哪?”
话音未落,不远处传来一声惊呼,一名孩童失足落水。
旅人还没反应过来,身边一个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已如利箭般跃入潭中,奋力将孩童托起,游向岸边。
当少年湿淋淋地爬上岸,将怀中吓坏的孩童交给其家人时,人们才惊奇地发现,他怀里除了孩子,竟还紧紧抱着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粗陶碗,碗底的泥土还未被完全冲掉,依稀可以辨认出几个歪歪扭扭的刻痕——“不回来了”。
可那碗,明明在冰冷的潭水里泡了许久,此刻被少年抱在怀里,竟余温尚存。
就在这同一日的清晨,当第一缕阳光刺破晨雾,洒满南境、药风原、乱葬岗与极北大地时,不可思议的一幕同时发生了。
万千人家的灶火,无需柴薪,自发燃起橙红的火焰。
南境的井中,一株紫花破水而出,在清晨的微风中轻轻摇曳。
药风原的田间,新生的白色稻米沉甸甸地低下头颅。
乱葬岗的花田里,每一朵指骨花都含着晶莹的露珠,圣洁无瑕。
极北的湖心,无字石碑清晰地映照出每一个走向湖边汲水的身影。
无人念咒,无符引火,只因——这片土地上流过的血与泪,每一口饭,每一次呼吸,都是自己热的。
她来过,她走过,她不是神,在绝望中点燃自己的,我们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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