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越人那番引经据典、锋芒毕露、直指人心的辩驳,如同在太和殿这潭深不见底的权力泥潭中投入了一块巨石。激荡起的不仅是涟漪,更是汹涌的暗流与无声的震撼。殿内一片沉寂,无数道目光在苍白而挺立如松的秦越人、面色阴沉如水的严世蕃、以及那位面如死灰、几乎站立不稳的太医院副院判之间来回逡巡。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紧绷的张力,仿佛一根被拉至极致的弓弦,等待着最终裁决的箭矢射向何方。
御座之上,老皇帝浑浊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秦越人身上。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复杂难明的神色——有惊讶于其渊博与锋芒,有对其悲愤控诉的触动,或许还有一丝……对这份刚烈不屈的忌惮。他枯瘦的手指在龙椅扶手上又轻轻敲击了一下,那细微的“笃笃”声,在寂静的大殿中却显得格外清晰,牵动着每一个人的神经。
终于,皇帝缓缓移开了视线,那沉重的目光落在了秦越人身旁,始终保持着一种近乎沉静姿态的林玄身上。
“林玄。”皇帝的声音带着一丝探究的沙哑,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你的同伴,言词锋锐,引经据典,控诉激昂。朕,听在耳中。他言及医道根本,在于活人性命,解民倒悬。朕,也以为然。然,他之所为,以金针破邪,以导引通幽,乃至驱使铁兽(地行舟),皆可谓之‘术’,乃破局救厄之‘利器’。你呢?”
皇帝微微前倾了身体,无形的威压仿佛更加凝聚,直指林玄:
“秦越人自陈其‘术’根植于《内经》正理。朕观你二人同行,你却似与他不同。你言‘导引天地’,此‘导引’与秦越人之‘导引’又有何异同?河洛之功,他言其‘破’,你,又做了些什么?你济世盟所秉持的‘道’,又是什么?朕,想听听你的说法。”
这问话,看似平和,实则暗藏机锋。它避开了秦越人锋芒所指的“妖法”质疑,转而深入探究林玄个人的理念与济世盟的核心宗旨,甚至隐含地将林玄与秦越人置于某种微妙的比较之中。严世蕃的目光立刻如同毒蛇般缠绕过来,嘴角那抹冷笑再次浮现,等着看这看似沉稳的年轻人如何应对,是否会露出破绽,或与秦越人理念相左,自乱阵脚。
太子萧景琰的心再次悬起。秦越人的锋芒固然解气,但林玄的沉稳应对同样关键。他深知林玄的性格与理念,此刻更需一种截然不同的力量来化解殿中过于锐利的气息。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到了林玄身上。
面对这来自九五至尊的质询,面对殿中无形的巨大压力漩涡,林玄缓缓抬起了头。他的眼神依旧平静,如同深秋无波的古潭,没有秦越人那种锐利逼人的锋芒,却自有一种沉凝厚重、包容万物的气度。他没有立刻引经据典,也没有慷慨陈词,只是对着御座方向,微微躬身,行了一个极其朴素的揖礼。
“回禀陛下。”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沉稳,如同山涧清泉流淌,带着一种奇异的抚平焦躁的力量,传入每个人的耳中,“秦兄所言,是医者本分,亦是济世盟上下共同践行的根本——活人性命,解民倒悬。此心此志,天地可表,不敢或忘。”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殿中那些或审视、或敌意、或好奇的面孔,最终落回御座方向,眼神澄澈而真诚:
“至于草民所行之‘导引’,与秦兄之‘导引’,名虽同,而意微殊。秦兄之导引,精妙入微,通达经络穴窍,驱邪扶正,如良将用兵,攻城拔寨,解危难于倒悬,此乃‘救死’之‘术’,不可或缺。”
他语气平和,对秦越人的“术”给予了明确的肯定,也让殿中气氛稍缓。
“而草民所行,”林玄话锋一转,声音依旧平稳,却仿佛带上了一种对天地自然的敬畏与感悟,“源于《素问·四气调神大论》所载:‘夫四时阴阳者,万物之根本也。所以圣人春夏养阳,秋冬养阴,以从其根,故与万物沉浮于生长之门。’草民愚钝,所悟之‘导引’,非为‘破’,而为‘顺’;非为‘争’,而为‘和’。”
他抬起手,并非指向殿外,而是仿佛虚虚托起眼前的一缕透过窗棂的光线,动作自然而充满韵律:
“顺四时之气,和阴阳之序。春生,夏长,秋收,冬藏。人体小天地,亦循此道。所谓‘导引’,于草民而言,是引导自身之气,顺应天地自然之气的流转;是调和脏腑之阴阳,使之归于平和;是固护本源之精气神,使邪不可干。如同园丁照料草木,非是拔除每一株杂草(病邪),而是改良土壤(培固正气),顺应天时(调和阴阳),令草木(生机)自然茁壮,杂草(邪气)自无滋生之地。此乃‘治未病’之理,亦是‘道法自然’之意。”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激烈的争辩,只有最朴素的比喻和最根本的道理。林玄的阐述,如同在喧嚣的战场上开辟出一片宁静的田园,带着泥土的芬芳和生命的本真。他避开了“术”的锋芒,直接阐述“道”的本源。这“治未病”、“道法自然”、“调和阴阳”、“扶助正气”的理念,如同清泉,涤荡着殿中因权力倾轧而滋生的污浊气息。
不少并非严党、心系民生的清流官员,如那位曾为裕王诊病的老亲王,以及几位以刚直着称的御史,眼中都流露出思索和认同之色。他们或许不懂高深医理,但这番关于“顺应天时”、“固本培元”、“防患于未然”的道理,却暗合治国安邦、修身养性的大道,质朴而深刻。
“至于河洛之功,”林玄的语气带着一种发自内心的谦逊与坦然,“草民所为,不过是尽己所能,于灾厄肆虐之地,引导残存地脉生机,护佑一方水土生灵之气,使其不至彻底断绝;是以微弱导引,安抚惶惶人心,凝聚残存‘正气’,以抗邪氛侵蚀;是辨识山川草木之性,因地制宜,辅助秦兄针药,调和灾民体内失衡之阴阳。所做一切,皆为此‘顺’、此‘和’、此‘扶正’而已。破邪斩祟,冲锋陷阵,实赖秦兄金针之利,墨离器械之巧,铁牛护卫之勇,苏先生后方调度之劳,更有太子殿下统筹之力,河洛军民自救之志!草民,不过是在这狂风暴雨之中,尽力护住一点微弱的火种,使其不灭罢了。”
他将功劳归于众人,归于天地自然之理,归于军民自救之志,唯独将自己置于一个极其谦卑的“护火者”位置。这份不居功、不诿过、明澈本心的态度,与之前秦越人的锋芒毕露形成了鲜明而和谐的互补,更显真诚可贵。
“济世盟所秉持之道,”林玄最后总结道,声音平和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便是此‘道法自然’之道,此‘调和阴阳’之道,此‘扶正祛邪’之道,此‘治未病’之道。医者本分,在于洞察天地人身变化之机,调和其偏颇,扶助其正气,使人身小天地与宇宙大天地相谐共生。此道,根植于《黄帝内经》之至理,践行于山川草木、黎民百姓之间。我等所求,唯愿天下少些病痛,多些安康;少些戾气纷争,多些自然和谐。至于朝堂纷纭,权力倾轧……非医者本分,亦非草民等所愿涉足。但求一隅清净,悬壶济世,无愧于心。”
一番话语,清晰明了地阐述了济世盟的核心理念与林玄个人的处世之道——尊奉自然,调和为本,扶正为要,无意卷入权力漩涡。这既是自陈心迹,更是对严世蕃一党试图将他们拖入朝堂斗争泥潭的明确回绝。其态度之沉稳,立场之坚定,理念之澄澈,令许多人为之动容。
“好一个‘道法自然’,‘调和阴阳’,‘扶正祛邪’!” 一声带着赞赏与感慨的苍老声音响起。出言的竟是那位曾受益于林秦二人救治的裕王老亲王!他对着御座拱手,“陛下,老臣以为,林先生此言,深得医道乃至天地生养之真谛!其心质朴,其志可嘉!河洛之功,老臣虽未亲见,但观此二人言行,一者锋芒破邪,锐不可当;一者沉厚守拙,调和万物,相得益彰,实乃河洛之幸,亦是医道之幸!”
裕王的表态,分量极重!他代表着宗室中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更是林秦二人医术的亲身受益者。此言一出,殿中原本被严党压制的清流中立之声,仿佛找到了主心骨,纷纷低声附和,表示认同。
严世蕃的脸色已经阴沉得如同暴风雨前的天空。他精心策划的舆论打压和朝堂围攻,竟被秦越人的锋芒和林玄的守拙一一化解,甚至隐隐赢得了部分人心!尤其是林玄这番看似谦和、实则立场坚定、理念高远的陈词,更是让他感到一种无形的棘手。
皇帝的目光在林玄平静而真诚的面容上停留了许久,又缓缓扫过神情各异的群臣。殿内紧绷的气氛,因林玄这番“守拙”之言和裕王的表态,竟奇异地缓和了不少。
“嗯……”皇帝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中的沙哑似乎也淡去了一些,“‘道法自然’,‘调和阴阳’,‘扶正祛邪’,‘治未病’……林玄,你此言,倒也有几分道理。医者有此仁心,有此澄澈之念,是好事。”
他微微停顿,似乎在权衡着什么,最终缓缓道:
“河洛之功,朝廷自有公论。你二人之术,虽非常见,然能活人性命,解民倒悬,便是善法。至于那‘地行舟’,既是救灾所需,情有可原,日后当循法度便是。”这番话,算是暂时为“妖法”质疑和“地行舟”风波定下了基调,虽然没有明确嘉奖,但至少是承认了其手段的正当性与河洛之功的客观存在。
“林玄,秦越人。”
“草民在。”
“尔等心怀济世之念,通晓岐黄之术,朕心甚慰。着即日起,授林玄‘杏林待诏’,秦越人‘金针待诏’之衔,可入太医院藏书阁参阅典籍,遇有疑难疫症,太医院亦可酌情征询尔等意见。望尔等秉持初心,精研医道,不负此名。”
杏林待诏!金针待诏!
虽是虚衔,无实权,却代表着官方对其身份的正式认可!更获得了进入太医院藏书阁参阅的资格!这无疑是萧景琰努力斡旋和二人方才出色应对的共同结果!
“草民林玄(秦越人),谢陛下恩典!”两人躬身领旨。
严世蕃的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却只能强压下去,低头掩饰着脸上的狰狞。他精心策划的这场下马威和打压,不仅未能奏效,反而让对方在皇帝面前露了脸,得了名分!这让他如何甘心?
就在众人心思各异,以为这场召见即将结束时,异变突生!
“呃…嗬…嗬嗬……”
一阵怪异而痛苦的、仿佛喉咙被扼住的抽气声,突然从文臣班列中响起!只见那位刚刚还在附和林玄、出身清流的一位老御史,此刻脸色瞬间变得青紫,一手死死捂住胸口,一手徒劳地伸向喉咙,身体剧烈地摇晃起来,眼看就要栽倒在地!
“张大人!”
“张御史!”
周围官员顿时惊呼一片,乱成一团!
“不好!像是厥心痛(心绞痛)发作!”太医院副院判脸色一变,失声叫道,下意识就想上前,但脚步却又顿住——方才被秦越人驳斥得体无完肤,此刻上前,岂非自取其辱?而且看张御史的症状,来势汹汹,凶险异常!
御座上的皇帝也皱紧了眉头。
就在这混乱之际,林玄平静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陛下,诸位大人勿慌。张大人此乃心脉骤然挛急,气机闭阻,阴阳失和之象。可容草民一试?”
他的目光清澈而沉稳,没有丝毫面对急症的慌乱,只有一种对生命本然的关切与成竹在胸的平静。这“守拙”之人,在关键时刻,再次展现出其调和阴阳、扶正祛邪的“道”之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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