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如刀，割不开城北废窑上空浓得化不开的死气。
林晚昭跪在焦土之上，掌心血未止，顺着指缝滴落在那具蜷缩如婴孩般的遗骨额前。
灰白的颅骨裂痕纵横，却仍能看出年岁极小——不过七八岁光景。
腕上半截红绳早已碳化发脆，可她一眼认出，那是母亲生前亲手编的结法，林家女儿出月时才有的“听澜结”。
“守言符……”沈知远蹲下身，剑尖轻挑起孩童掌心那道刻痕，声音冷得像冰，“此符为林府内院秘传，只教给贴身心腹童仆。他不是外人。”
林念安颤抖着捧起一块碎骨，眼泪无声滑落：“他……好小。怎么……怎么会有人……”
话未尽，风忽止。
林晚昭忽觉怀中一震——那枚从不离身的双生铃残片，竟在无风自动，嗡鸣如蜂群躁动。
她虽听不见声音，却感血流骤急，脉搏与铃音共振，仿佛体内有鼓在敲，一声声撞向魂魄。
她闭目，唇间吐出低语，字字如祭：
“我以林听澜之女林晚昭之血，唤你归名——你姓什么？”
血渗入骨缝，顺着焦黑的指节蜿蜒而下，竟不散不落，反在地面缓缓游走，勾勒出三个字——
林……照……微。
风如死寂。
林晚昭呼吸一滞。
林照微，母亲乳名所取，意为“晚照之微光”，原是留给未出世妹妹的名字。
可这孩子，竟是她血脉相连的族弟，林家旁支幼子，五岁那年随母入府探亲，一夜暴毙，报为“惊风抽搐”。
可此刻，他的骨在回应她的血。
“你说灯不认人？”她忽然抬头，望向窑顶阴影，声音沙哑却如刀出鞘，“可它认血！”
话音未落，灰影一闪。
黑袍翻飞，独臂悬空，腰间铃铛轻响如哭。
乌图自窑顶跃下，骨杖重重顿地，火焰瞬间腾起，封住唯一出口。
火舌舔舐窑壁，映出他脸上密布的焚祭刺青，双目幽深如枯井。
“此魂已献于灯。”他声音干涩如砂石磨骨，“不归阳，不归阴，只归火。”
沈知远一步横移，剑已出鞘三寸，寒光映照乌图冷笑的脸：“你是北狄‘焚童祭师’余孽，二十年前被朝廷剿灭的邪祀残脉。你们以童骨炼‘灯骨粉’，燃魂为引，窥探天机——如今竟敢潜回京都，亵渎林家遗骨？”
乌图不答，只抬手吹响骨哨。
“呜——”
哨音尖锐刺魂，窑壁暗格“咔”地弹开七处，七盏小灯自石缝中升起，灯座皆由人骨雕成，灯芯细长微曲，赫然是孩童指骨所制！
灯芯未燃，却泛着幽青微光，仿佛有魂在内低泣。
林晚昭却不动。
她反手抽出袖中银簪，再次割开掌心，鲜血淋漓滴落双生铃上。
铃身骤热，竟泛出赤红微光，如被唤醒的沉睡之物。
“你说魂该归火？”她一步步走向林照微遗骨，声音轻得像梦呓，却字字带血，“可我偏要它归名。”
她将滴血的铃，轻轻触上那焦黑的额骨。
刹那——
窑内七灯齐颤！
刹那——七盏骨灯齐颤，灯芯中幽青微光骤然扭曲，如被无形之手攥紧。
一缕青烟自林照微的颅骨裂缝中缓缓升腾，扭曲、凝形，竟化作一个七八岁孩童的虚影。
他瘦弱单薄，赤足立于焦土之上，手中捧着一盏残破小灯，灯芯将熄未熄，微光摇曳，映着他稚嫩却苍白的脸。
“姐姐……”他声音细若游丝，像是从极远的井底传来，“我冷……好黑……”
林晚昭瞳孔一震，心口如被重锤击中。
她几乎是本能地扑上前，将那具尚带余温的遗骨紧紧抱入怀中，仿佛要以血肉之躯为他挡尽百年孤寒。
泪水无声滚落，砸在灰白骨节上，竟发出轻微“滋”响，似雪落热铁。
“不怕了。”她声音颤抖，却坚定如铁，“姐姐来了，带你回家。”
孩童虚影轻轻抬手，指尖微凉，抚上她湿漉漉的脸颊。
那一瞬，林晚昭脑中轰然炸开无数碎片画面：火窑烈焰、红绳断裂、母亲嘶喊、黑袍人低语……可就在她即将抓住线索时，孩童忽然转头，幽幽望向乌图，嘴唇微动：
“他……也戴过红绳……可他烧了它。”
乌图瞳孔骤缩！
那一瞬，他脸上千年寒冰般的冷酷终于裂开一道缝隙。
他猛地抬手，骨杖高举，杖头骷髅口吐烈焰，直扑林晚昭怀中遗骨——“焚魂归烬，不容逆命！”
可就在此刻，一道黑影如箭离弦，自窑洞深处猛然扑出！
墨影——那头一直伏于暗处、通体漆黑如墨的盲犬，双眼虽盲，却似能感知魂火流转。
它一口死死咬住乌图小腿，獠牙深陷血肉，任乌图怒吼踢踹也不松口。
犬齿间溢出的不仅是血，还有一丝诡异黑雾，仿佛连魂魄都被咬住不放。
“现在！”沈知远低喝一声，剑光如电出鞘，寒芒横扫，直取七盏骨灯阵眼。
他身形如风，剑走偏锋，每一击皆精准斩在灯座连接处。
咔嚓！
咔嚓！
七声脆响，七盏骨灯应声而断，灯芯齐折，青烟哀鸣溃散，唯余焦臭弥漫。
林晚昭毫不迟疑，右手抹过掌心血，左手执双生铃，以血为墨，在空中疾书一个“归”字。
血符燃起赤光，如网罩下，将林照微残骨尽数裹入锦囊。
囊口闭合刹那，那盏孩童手中残灯，忽地微光一闪——
第一盏，熄了。
风起，灰飞。
她左臂衣袖无风自动，露出那道自幼便有的灯形胎记——此刻已从腕部蔓延至肘弯，纹路更清晰，宛如一盏正在苏醒的魂灯，隐隐透出暗红微光。
归途上，夜雾浓重，林晚昭脚步虚浮，终因失血与心神耗尽昏睡过去。
可即便昏迷，她仍死死抱着锦囊，指节泛白，仿佛那是她从地狱抢回来的唯一光亮。
沈知远默默将她背起，墨影低呜跟随，林念安捧着另一只空骨匣，泪痕未干。
远处，林府祖祠轮廓隐现于雾中。
而她臂上灯痕，仍在缓缓跳动，像一颗不肯安息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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