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造船厂，长星岛基地，一号干船坞。
这里已经变得面目全非。
原本露天的船坞，此刻被一个半透明穹顶所笼罩，隔绝了外界的一切窥探。
穹顶之下，不再是焊花四溅，噪音震天的混乱工地，而是一个近乎绝对寂静的未来工厂。
数以万计的幽蓝色工蚁，如同一支纪律严明的军队，在这座钢铁峡谷中无声地穿梭。
龙四海站在全景观察廊内，双手死死抓着扶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
他花白的头发有些凌乱，安全帽歪在一边，整个人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俯瞰着下方的景象。
他身边，一群同样戴着安全帽的老专家和年轻工程师，表情几乎与他如出一辙，一个个张着嘴，像是集体失了魂。
“老天爷……”一个跟了龙四海几十年的副总工，声音干涩地挤出三个字，他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因为连续加班出现了幻觉。
下方，没有一辆吊车，没有一台焊机，更没有一个工人。
只有蚂蚁。
成千上万的工蚁。
体型庞大的搬运工蚁，八足稳稳地抓住一个重达数百吨的预制合金模块，悄无声息地滑行至指定位置，其动作的平稳与精准，让全世界最顶级的起重机操作员都感到绝望。
更小巧的熔接工蚁蜂拥而上，它们伸出细长的机械臂，前端亮起一圈柔和的蓝光。
没有刺目的电弧，没有飞溅的火星，合金模块的连接处在蓝光扫过后，便融为一体，那道焊缝光滑得如同一整块金属浑然天成，甚至能倒映出观察廊上人们呆滞的脸。
还有无数巴掌大小的质检工蚁，它们像壁虎一样吸附在结构上，用顶部的激光扫描阵列来回扫射，实时将三维数据反馈至中央网络。
“总工……你看那个精度……”一名年轻的技术员指着面前悬浮的全息屏幕，上面显示着刚刚完成拼接的一个舱段的实时检测数据。
“安装误差：0.05毫米。”
“结构应力分布：完美。”
“焊缝金属相分析：无任何瑕疵。”
龙四海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与船、与毫米级的误差，斗了一辈子。为了将误差从1毫米压缩到0.5毫米，他和他的团队曾经熬了三个月，报废了上百吨的特种钢材。
而现在，这些小东西，这些他妈的蚂蚁，轻描淡写地将这个数字，又往前推进了一个数量级。
“我……我他妈的……”龙四海嘴唇哆嗦着，他想骂人，却发现连一句完整的脏话都组织不起来。
他一辈子都在造船，他以为自己已经站在了这个行业的巅峰。可眼前的景象，却像一记耳光，抽得他头晕目眩。
这不是造船。
这是生物的生长。
那躺在干船坞中央的庞然大物，那鲲鹏级的龙骨与主体框架，正以一种违反常理的速度，长出了它的血肉和骨骼。
扁平的六边形雪花结构，已经初具雏形，那冰冷、繁复而又和谐的工业美感，仿佛不是出自人类之手，而是来自某个更高维度的文明。
“总工，咱们……咱们之前准备的b-32号施工预案……”副总工小心翼翼地提醒道。
龙四海猛地回头，双眼通红地瞪着他：“预案？什么狗屁预案！把那些废纸都给我烧了！烧了！”
他指着下方那片蓝色的海洋，声音嘶哑地吼道：
“看见没有！这才是！这他妈的才是未来！我们之前干的那些，都是狗屎！是原始人玩泥巴！”
几十年的骄傲、经验、固执，在这一刻被冲刷得干干净净。
取而代之的，是近乎癫狂的兴奋与朝圣般的热忱。
……
同一时间，数千公里外的伏羲基地。
秦卫兵平静地坐在指挥席上，他的面前没有任何实体屏幕。
他的意识，正沉浸在轩辕核心构筑的信息洪流之中。
在他眼中，整个长兴岛船坞，就是一个由亿万数据流构成的三维星图。每一只工蚁的能源消耗、每一个模块的应力变化、每一道焊缝的冷却曲线……所有的一切，都化作了奔腾不息的光河，尽收眼底。
他就像是这片数据宇宙的神只，俯瞰着一个新世界的诞生。
他的注意力，主要集中在两块被特殊光芒标记的区域。
那是即将被安装的深海物质采集阵列和原位资源转化系统的核心舱段。
这才是鲲鹏级的心脏与消化系统，是它能够就地取材、凭空造物的关键。
突然，在庞杂如星海的数据中，一个微不可察的红点闪烁了一下。
代表着第七号龙骨接驳处的一个质检工蚁回报，由于地基沉降的微米级变化，预定安装的一个支撑模块，出现了0.02毫米的理论倾角偏差。
这个偏差，在任何传统工程中都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但在秦卫兵的体系里，这是不可容忍的瑕疵。
他甚至没有动一下手指。
一个念头闪过。
数据洪流中，一道无形的指令瞬息之间便抵达了船坞现场。
正在忙碌的工蚁群中，立刻分出了一支由十二只熔接工蚁和四只搬运工蚁组成的特别小组。它们放弃了手头的任务，立刻扑向第七号龙骨的基座。
蓝光闪烁，基座底部的一小块合金被瞬间气化，旁边的搬运工蚁则用机械臂进行着微米级的顶推。
整个过程，只用了不到十秒。
那个红点，便在秦卫兵的视野中，悄然熄灭。
观察廊上，龙四海正拿着一个军用级的高倍望远镜，死死盯着那个刚刚完成拼接的部位，他刚才好像看到那边有点异动。
“怎么了，总工？”副手问。
“没什么……”龙四海放下望远镜，一脸困惑，“眼花了，好像看到几只蚂蚁跑过去跳了支舞又跑了。”
他哪里知道，就在他眨眼的功夫，一个足以让全世界最精密实验室抓狂的校准工作，已经宣告完成。
时间，在工蚁集群的恐怖效率下，被极度压缩。
原计划需要数周才能完成的主体框架搭建，仅仅在三十六小时后，就宣告基本完工。
当最后一个巨大的六边形外装甲模块被平稳地安装到位，整个干船坞内的所有工蚁，都在同一时刻停下了动作，静立在原地，幽蓝色的指示灯同步闪烁，仿佛在等待新的指令。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观察廊上，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他们看着那头静静蛰伏在船坞中的钢铁巨兽，其庞大与精密，带来了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龙四海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他缓缓地、颤抖地举起手，摘掉了头上的安全帽，仿佛是在向一个新时代的神只脱帽致敬。
他通红的眼眶里，积蓄已久的泪水，终于滚落下来。
压抑了几十年的梦想，追赶了一辈子的背影，在这一刻，都化作了眼前的现实。
他转过身，一把抓起桌上的加密通讯器，手指因为激动而点了好几次才接通。
“卫兵……”他的声音嘶哑，带着哭腔，却又蕴含着爆炸性的力量。
“主体结构，已经……已经提前五十二个小时，全部完工！”
他喘了口粗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对着通讯器吼了出来。
“现在，是不是该给这头怪兽……装上它的心脏和獠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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