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室殿的偏殿内,门窗紧闭,只留一缕细烟从青铜博山炉中袅袅升起,带着奇异的草药香气。
刘彻屏退了左右,只留春陀在殿外守着。他面前跪坐着一位身着深青色道袍、须发皆白的老者,自称徐生,来自琅琊。
“陛下,”徐生的声音低沉而略带沙哑,仿佛带着海风的咸湿,“贫道幼时随师入海,曾远眺东方,见三神山隐现于云雾之间,其上有仙人居之,琼楼玉宇,芝草遍地。后访求多年,得此《海外仙山舆图残卷》,虽非全貌,或可一窥门径。”他恭敬地呈上一卷泛黄的帛书。
刘彻接过,展开。帛书上的图案线条古朴粗糙,画着几座悬浮于波浪之上的山峰,旁边标注着一些难以辨认的古篆。他的心猛地一跳,一股莫名的灼热感从心底升起,混合着渴望与一种奇异的熟悉感——仿佛他曾在哪里见过比这更精确、更浩瀚的图景。
但随即,理智压下了这股悸动。他是皇帝,不是轻易被虚妄之言迷惑的庸主。
“道长所见仙山,距岸几何?舟楫可行?”刘彻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回陛下,海上风云变幻,仙踪渺渺,难以里数计。需待天时,需有缘法,更需……诚心感应。”徐生小心翼翼地说,“或有导引吐纳之法,可强身健体,澄澈心神,或能增进感应之机。”他不敢把话说得太满,这位年轻的帝王眼神锐利,绝非易与之辈。
刘彻的手指抚过帛书粗糙的边缘。长生……仙山……这念头如同附骨之蛆,在他心头萦绕不去。每当夜深人静,想到自己终将如历代先帝般化作陵中枯骨,而他所开创的伟业可能因后继者而衰败,那股令人窒息的空虚与焦躁便几乎将他吞噬。他需要抓住些什么,超越这凡人的界限。
“导引之法,朕可一试。至于仙山……”刘彻顿了顿,将帛书缓缓卷起,“道长暂且留居京中,朕若有疑,再行请教。”
没有立刻狂热追捧,也没有断然斥为虚妄。徐生松了口气,连忙应下:“贫道遵旨。”
送走徐生,刘彻独自坐在殿中,看着那卷帛书,眼神复杂。他知道汲黯等大臣若得知此事,必会直言劝谏。他更知道,这很可能只是方士欺世盗名的把戏。
但……万一呢?万一这浩瀚天地间,真有凡人可企及的永恒?
他想起阿娇那夜的话:“人力有尽时,需存敬畏之心;但该行之路,亦当坚定前行。”敬畏之心……是对天地神明,还是对时间的无情?他又该如何坚定前行?
“春陀。”
“奴婢在。”
“今日召见徐生之事,不得外传。”
“是。”
数日后,椒房殿。
阿娇正在查看一份名单。这是窦老夫人通过隐秘渠道送来的,上面列着十几个名字,男女老少皆有,后面标注着简单的身份和特长:铁匠、木匠、识字的账房、懂些医术的妇人、擅长驾船的老渔民……
“娘娘,这些人都是窦家旧部中,家世清白、绝对可靠,且自愿南下的。”前来递送名单的是一位中年妇人,自称姓吴,是窦老夫人当年的陪嫁侍女,如今在宫外替老夫人打理一些产业,实则是阿娇与窦家之间的秘密信使。
阿娇仔细看过每一个名字。这些人,就是她计划送往东南沿海、乃至最终可能登上夷洲的“种子”。他们将在那边,以各种身份为掩护,扎根下来,成为她的眼睛、耳朵和触角。
“吴媪,这些人,可都明白此去的含义?山高水远,或许终生不得归乡。”阿娇看向吴媪。
吴媪神色肃然:“娘娘放心,老夫人已亲自与他们谈过。他们都是窦家累世的仆役或受过窦家大恩的贫民,忠诚无虞。且老夫人许了他们,南下之后,脱去奴籍,所获产业,三七分账,他们得七成。若能立下功劳,子孙前程亦有保障。与其在关中为人佃作,不如搏一个前程。”她顿了顿,“老夫人还说,娘娘心善,此举亦是给这些苦命人一条活路。”
阿娇点点头。恩威并施,母亲和窦老夫人做得很好。这些人南下,既是她的布局,也确实给了他们改变命运的机会。
“第一批,先派这五户人家。”阿娇圈出几个名字,“铁匠、木匠、账房、医妇、渔民。让他们以逃荒灾民的身份,分批前往会稽郡,到了那边,自会有人接应安排。一切以稳妥为先,慢些无妨。”
“是。”吴媪记下,“老夫人还问,是否需要带些特别的种子或器物?”
阿娇沉思片刻:“带些耐旱高产的粟种,还有……关中常见的果树苗。另外,让铁匠多带些好铁,但需分散隐藏。到了那边,先立足,再图其他。”她不能让这些人显得太特殊,引起当地官府或势力的注意。
“奴婢明白。”
吴媪退下后,阿娇走到窗边。春风已暖,庭中杏花开了几朵。她仿佛能看到,几辆不起眼的牛车,载着满怀希望又有些忐忑的男女老少,正缓缓驶出长安,向着东南那片未知而充满可能的土地而去。
这是她落下的第一颗真正的棋子。
掖庭,永巷深处一间刚刚收拾出来的小院。
卫子夫坐在铜镜前,看着镜中自己依旧带着几分稚气的脸。她已经承宠两次,陛下待她还算温和,赏赐了一些衣料首饰。掖庭令和宫人们对她的态度也恭敬了许多。
但她心中并不安稳。她见过皇后,那位陈娘娘美丽尊贵,气度沉静,看她的眼神平静无波,却让她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她也听说了皇后背后的势力,馆陶长公主、窦家旧部……自己一个毫无根基的歌女,真的能在这深宫中站稳吗?
“卫美人,”一个年长的宫女悄声进来,她是平阳公主早年安排进宫的耳目,“公主让奴婢提醒美人,承宠是好事,但切记不可张扬。皇后娘娘那里,礼数一定要周全,万不可有丝毫怠慢。陛下……陛下心性难测,如今对美人或有新鲜,但长远来看,子嗣才是根本。还有,要留心其他宫人,尤其是那位王夫人,她比你资历深,又育有皇子,不可不防。”
卫子夫咬着唇,点点头:“多谢姑姑提点。我……我省得。”她看着镜中自己,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更柔顺,更小心,抓住每一次机会,早日怀上龙种。
宣室殿,朝议。
气氛凝重。关于闽越问题的争论已经到了白热化。
主战派以新近得宠的武将、太中大夫李息为首:“陛下!闽越王郢悖逆不道,屡犯边塞,其弟余善弑兄自立,更为不忠不义!且东南越人,素来反复,不服王化。今其内乱,正是天赐良机!当发会稽、豫章之兵,水陆并进,一举平定闽越,震慑百越,扬我大汉天威!”
主和派(实则是主张谨慎行事派)则以主爵都尉汲黯、御史大夫韩安国为代表。
汲黯出列,声如洪钟:“李大夫此言差矣!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闽越地处蛮荒,山林险恶,水道复杂。我军士卒多北人,不习水战,不识地理,劳师远征,胜负难料。且今春关中尚有旱情,河南亦有水患,国力未充,岂可轻启边衅?余善虽弑兄,然已遣使请罪,愿内附称臣。不若顺水推舟,许其内附,封以爵位,令其自治,而朝廷遣使监之,既可免刀兵之祸,又能收羁縻之效,此为上策!”
韩安国也补充道:“汲都尉所言乃老成谋国之言。陛下,东南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南越赵佗虽称臣,实则观望。若我军深陷闽越,南越恐生异心。当以安抚为主,震慑为辅,徐徐图之。”
“徐徐图之?”李息冷笑,“韩大夫莫非惧战?岂不闻‘天予不取,反受其咎’!陛下扫平内患,正欲开疆拓土,立不世之功,岂能因区区山川险阻而止步?至于南越,若闽越既平,赵佗安敢不服?”
双方各执一词,争论不休。列席的朝臣们也纷纷发言,或支持用兵,或主张安抚。
刘彻高坐御座之上,面色沉静,听着下方的辩论。他心中其实早有倾向——他渴望功业,渴望征服,闽越内乱确实是个机会。但汲黯和韩安国说的也是实情,地理不熟,补给困难,国力……他登基未久,虽有心作为,但窦太皇太后留下的底子,确实不算厚实。更重要的是,“徐徐图之”这四个字,最近总在他脑中盘旋,不仅来自阿娇,也仿佛来自某种更深层的直觉。
他的目光扫过殿中群臣,最后落在一直沉默不语的太仆公孙贺身上(卫子夫后来的姐夫,此时尚未显赫):“公孙贺,你以为如何?”
公孙贺出列,谨慎道:“臣以为,李大夫与汲都尉所言皆有道理。用兵有风险,安抚需手腕。或可……双管齐下。一面准余善内附,封其为侯,稳其心;一面令会稽、豫章加紧备战,训练水军,绘制舆图,并遣精明强干之人,深入闽越,摸清其山川形势、兵力部署、各部族关系。如此,若余善真心归顺,则不动刀兵而收其地;若其心怀叵测,或日后再生事端,我大军雷霆一击,亦有备无患。”
这个提议,介于两者之间,更为务实。
刘彻眼中闪过一丝满意。这倒是个稳妥的办法。既不一味冒进,也不消极等待。
“卿言甚善。”刘彻终于开口,声音带着帝王的决断,“传朕旨意:准闽越余善内附之请,封其为东越王,令其奉汉正朔,遣子入侍。同时,擢严助为会稽太守,全权负责东南边务,整军备武,探查地势,抚慰越人各部。若有变故,可临机专断,不必事事奏请。”
严助是刘彻的亲信近臣,以辩才和谋略着称,派他去,既能执行安抚之策,也暗含监督与备战的意图。
“陛下圣明!”群臣齐声道。这个决定,暂时平息了争论,既体现了天朝怀柔,又暗藏锋机,符合刘彻的作风,也隐隐契合了“徐徐图之”的思路。
退朝后,刘彻回到宣室殿,心情却并未轻松。东南之事暂定,但他心中的宏图远不止于此。匈奴才是心腹大患。还有西域,还有长生……
他走到殿角,那里挂着一幅巨大的羊皮地图,上面粗略勾勒着已知的天下。他的手指从长安出发,划过北方广袤的草原,划过西域的沙漠绿洲,划过东南的蜿蜒海岸,最后停在代表东海的空白处。
那里,真的有仙山吗?
他又想起阿娇。若是她在此,会说什么?大概还是那句“徐徐图之”吧。这个女人,似乎总能触碰到他内心最深处那些连自己都理不清的思绪。
“春陀。”
“奴婢在。”
“晚膳……摆到椒房殿吧。”
是夜,椒房殿。
刘彻与阿娇对坐用膳。气氛比前几次更为自然些。
刘彻主动提起了今日朝议之事,将决策和朝臣争论简单说了,末了问道:“皇后以为,朕如此处置闽越之事,可还妥当?”
阿娇停下箸,认真想了想,才道:“陛下恩威并施,刚柔相济,甚是妥当。严助大人素有才干,必能领会圣意,妥善处置。”她没有直接评价对错,而是肯定了刘彻的决策和用人。
刘彻看着她平静的脸,忽然道:“皇后可知,今日朝上,汲黯与李息争论时,也提到了‘徐徐图之’四字。”
阿娇心头微动,抬眼看向刘彻。
刘彻的眼神深邃,带着探究:“朕有时觉得,皇后仿佛能未卜先知。这四个字,仿佛成了朕近来处理许多事情的……要诀。”
阿娇心中警铃微响,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与谦逊:“陛下说笑了。臣妾不过是读了些杂书,胡乱揣摩些道理。天下大事,陛下乾纲独断,自有圣裁。‘徐徐图之’不过是寻常稳妥之策,朝中老成之臣如汲都尉,定然也作此想。臣妾愚见,能偶合圣心一二,已是侥幸。”
她把功劳推给了朝臣和自己的“偶合”,态度恭谨,毫无居功或得意之色。
刘彻看了她片刻,忽然笑了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皇后总是这般谦逊。”他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说起其他。
阿娇心中却明白,刘彻对她的探究和警惕,更深了一层。这是好事,也是风险。好处在于,他更重视她的意见;风险在于,他可能试图挖掘她“变化”的根源,那将触及她绝不能暴露的秘密——那些已被遗忘、只剩“星尘回声”的记忆碎片。
膳后,刘彻并未留宿,言道还有奏章要批阅,便起驾回宣室殿。
阿娇送至殿门,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轻轻舒了口气。
帝王之心,深不可测。伴君如伴虎,她必须时刻谨慎,步步为营。
她走回内殿,看着案几上那份已牢记心中的南下人员名单,目光坚定。
前朝的博弈,后宫的暗涌,她都要一一应对。
而她的棋局,已在千里之外,悄然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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