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三年的初夏,长安城被笼在湿热的空气里。未央宫的冰鉴开始每日供应,但依旧驱不散那股从心底升起的烦闷——至少对某些人而言。
增成殿通往掖庭永巷的游廊上。
王夫人扶着宫女的手,步履款款。她今日特意打扮过,穿着时兴的藕荷色曲裾,发髻上插着累丝金步摇,耳畔明月珰轻晃,脸上敷着细腻的香粉,唇点朱丹,力求在气势和容光上压倒那个出身卑微的卫氏。
走到卫子夫所居小院外,早有宫女进去通报。王夫人并不急着入内,而是站在院门口,目光略带挑剔地扫过这略显简陋的院落,嘴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
不多时,卫子夫匆匆迎出。她今日只穿了件素净的淡青色襦裙,脂粉未施,头发松松挽着,脸上带着些病弱的苍白,倒更显得楚楚可怜。
“妾身不知王夫人驾到,有失远迎,还请夫人恕罪。”卫子夫深深下拜,姿态恭顺。
王夫人向前虚扶一把,笑容可掬:“妹妹快起来。听闻妹妹近来身子不适,姐姐特来探望。”她目光扫过卫子夫依旧平坦的小腹,语气关切,“可请太医看过了?年轻轻的,可别落下病根。”
卫子夫心中一紧,忙道:“只是些微脾胃不和,不敢劳烦太医。谢夫人挂心。”
“脾胃不和?”王夫人亲热地挽住卫子夫的手臂,一同往屋内走,“那更得仔细调理。我带了点上好的陈年阿胶,最是补气血。还有这对镯子,”她示意宫女捧上一个锦盒,打开,里面是一对赤金嵌红宝的华美镯子,“是陛下前年赏的,我瞧着妹妹手腕纤细白皙,戴着定比我这粗人好看,便送给妹妹戴着玩吧。”
那镯子金光璀璨,红宝鲜艳,一看便知价值不菲。卫子夫连忙推辞:“夫人厚赐,妾身愧不敢当。如此贵重之物……”
“诶,你我姐妹,何必见外。”王夫人不由分说,拿起一只镯子就套在卫子夫腕上。冰凉沉重的触感让卫子夫微微一颤。“陛下赏赐的东西,给妹妹戴,正是得其所哉。”王夫人话里有话,笑容却依旧温和,“妹妹如今……可是陛下心尖上的人,将来福气大着呢。”
卫子夫听出那“将来”二字咬得略重,心中更是惶恐,只能低头谢恩。
两人在屋内坐下,王夫人东拉西扯,从衣裳首饰说到宫中趣闻,又“不经意”地问起卫子夫家中情形,平阳公主如何待她,陛下近来可常来等等。句句看似关心,实则绵里藏针。
卫子夫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言语谨慎,姿态愈发谦卑。额角却渐渐渗出细密的汗珠,那股恶心的感觉又隐隐泛上。
王夫人见她脸色越来越白,眼中闪过一丝冷意,终于状似体贴地道:“瞧妹妹脸色不好,定是累了。姐姐就不多打扰了,你好生歇着。”她起身,又拍了拍卫子夫的手,“妹妹记住,在这宫里,姐妹和睦最是要紧。有什么难处,尽管来找姐姐。”
送走王夫人,卫子夫几乎虚脱般地坐回榻上,看着腕上那明晃晃的金镯,只觉得像一道枷锁。宫女上前要为她取下,她摇摇头,疲惫地闭上眼。
她知道,这只是开始。王夫人今日是来示警,也是来探底的。自己这胎若真坐实,往后的日子,怕是更难了。
千里之外的会稽郡,严助的书房。
烛火跳动,映照着严助凝重的脸。他面前摊开着几份刚刚收到的密报和绘制的简陋草图。
一份是派往闽越的细作传回的:余善虽受封东越王,但其部族内仍有不少首领不服,暗流涌动。余善本人也在加紧整合力量,加固城池,其心难测。
一份是沿海巡查的军吏所述:大小岛屿星罗棋布,许多岛上确有越人聚居,自成小部落,有的甚至筑有简陋寨垒。海路纷杂,走私、私盐、乃至海盗劫掠,时有发生,当地官府往往力不能及。
还有一份,是他暗中委托几位常跑海路的船老大绘制的部分航线与水情草图,虽粗糙,但勾勒出了一些关键水道和潜藏礁石的区域。
严助提起笔,在奏章上写道:“……臣助谨奏:东南之势,如抱薪近火,外似平静,内实堪忧。东越余善,阳奉阴违,不可专恃安抚。沿海岛屿林立,越汉杂处,政令难通,易藏奸宄。当务之急,一在于整训水军,督造适于海河之战船,不求巨舰,但求灵便耐用;二在于厘清海路,绘制详图,掌控往来舟楫;三在于抚慰沿海越人熟户,择其可信者编户齐民,或为向导,或为耳目……”
他写得很谨慎,既指出了隐患和必要性,又没有过分夸大,提出的建议也切实可行,核心仍是“稳扎稳打,逐步掌控”。
写完后,他用火漆封好,交给心腹:“六百里加急,直送宣室殿,面呈陛下。”
未央宫,刘彻正在听徐生讲述一段玄之又玄的“感应”之理。
“……陛下,天地有灵,人身为一小天地,若能屏除杂念,神与气合,气与天地通,则自有玄妙感应。或见光明,或闻清音,或觉身轻体健,皆是征兆。然切记,此乃自然之功,不可强求,强求则易入魔障,反伤元神。”徐生说得云山雾罩,既保持神秘,又不敢把话说死。
刘彻听得半懂不懂,但“身轻体健”他是有所体会的。至于“光明”“清音”,他偶尔在极静时似乎也有一点模糊的感知,但不确定是否为真。他挥挥手,让徐生退下。
独自一人时,他忽然想问问阿娇的看法。那个女人,似乎对“虚无”与“实在”有独到的见解。
“春陀,去椒房殿,请皇后过来一趟,就说朕……有星象之事请教。”刘彻找了个借口。
椒房殿,阿娇听到刘彻以“星象”为由相请,心中微动。她知道,这恐怕只是个由头。
她略作整理,便随春陀前往宣室殿。路上,她已迅速梳理了思路:刘彻若问起方术,她不能直接反对,那会激起逆反心理;但也不能赞同,需得巧妙引导。
进入殿中,刘彻正负手站在那幅巨大的羊皮地图前,望着东南方向。
“臣妾参见陛下。”
“皇后来了。”刘彻转过身,示意她起身,“朕近日观星,见东南分野似有晦明不定之象,想起皇后亦通此道,故有一问。”
阿娇心中了然,这绝非真正要问星象。她恭敬道:“臣妾不过略知皮毛,岂敢在陛下面前妄言天象。星移斗转,自有其常,人间之事,终究系于人事。”
刘彻走近几步,看着她:“皇后总是这般务实。那若人事之中,有人欲求非常之道,比如……寻访仙山,导引长生,皇后以为如何?”
果然来了。阿娇垂眸,沉吟片刻,方缓缓道:“陛下,臣妾尝闻,上古圣王,垂拱而治,不言鬼神。孔子亦云:‘未知生,焉知死?’又云:‘敬鬼神而远之。’秦皇汉武……咳,”她适时收住,转而道,“陛下乃英明圣主,胸襟包罗四海,志在开万世太平。这长生仙道,飘渺难寻,或为方士邀宠之辞。陛下励精图治,使海内晏然,百姓安乐,江山稳固,社稷延绵,此乃人间至道,亦是最实在的‘长生’基业。至于导引吐纳,若果真能强身健体、澄澈心神,于陛下日理万机或有裨益,但终究是辅助之术,岂可舍本逐末?”
她的话,引经据典,既抬高了刘彻,又将长生术归于虚无,同时给强身健体的部分留了余地,最后点明“本末”之别,可谓滴水不漏。
刘彻静静听着,目光深邃。阿娇这番话,与他内心理智的声音何其相似!可那心底的空洞和渴望,又岂是道理能轻易填平?
“皇后所言,确有道理。”刘彻不置可否,转而道,“那皇后以为,东南之事,人事当如何?”
话题转得突然,阿娇却并不意外。她谨慎答道:“陛下已派严助大人前往,严大人素有才干,必能领会圣意,妥善处置。臣妾愚见,东南越人,散居山海,羁縻安抚与震慑防备当并行不悖。或可鼓励互市,渐染王化;整饬武备,以备不虞。仍是……稳扎稳打,方为上策。”
又绕回了“稳扎稳打”。刘彻看着她平静的脸,忽然觉得有些无趣。她总是这样,道理都对,建议都稳妥,可就是少了点什么……少了点能点燃他、与他一同奔赴那未知宏大目标的激情与共鸣。
他心中的烦躁又起,摆了摆手:“朕知道了,皇后且回吧。”
阿娇行礼退下。走出宣室殿,夏夜的风吹在身上,她才察觉背后竟出了一层薄汗。方才那番对话,看似平静,实则步步惊心。她不知道自己的话刘彻听进了几分,但至少,种子已经埋下。
东南海湾,赵铁匠的茅屋。
深夜,突如其来的狂风暴雨袭击了海湾。简陋的茅屋在风中摇摇欲坠,雨水从屋顶的缝隙中灌入。
“快!用木头撑住那边!”赵铁匠顶着风雨大喊。木匠老周和钱家父子等人奋力用粗木加固房屋。孙娘子则带着女眷和孩童,躲到相对完好的角落,用仅有的陶罐接住漏水。
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雷声。海浪变得狂暴,拍打着不远处的礁石,发出骇人的怒吼。
“这鬼天气!”钱老渔民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比咱们关中厉害多了!”
“少废话,顶住!”赵铁匠咬牙。他们带来的铁器工具、粮种、还有李先生记录的简牍,都必须保住。
风雨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才渐渐停歇。几间茅屋都不同程度受损,但好在没有倒塌,人也无恙。只是开垦的一小片菜地被淹,晾晒的渔网被吹走几张。
天色微明时,众人疲惫地坐在湿漉漉的地上,看着狼藉的营地,都有些沮丧。
老吴头从自己相对稳固的石屋过来,看到这情形,叹道:“海边的风雨就是这样,来得急,去得快。人没事就好。房子,再修就是。”
赵铁匠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水,对众人道:“听见没?人没事就好!这点风雨算什么?咱们既然来了,就得经得住!都起来,该修房的修房,该排水的排水,该找渔网的找渔网!李先生,点点咱们还剩多少家当!”
他的声音洪亮,带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头。众人被感染,纷纷起身,开始收拾。
孙娘子看着重新忙碌起来的男人们,又看看惊魂未定但已开始帮忙收拾的女眷和孩子,低声对身边的钱家媳妇说:“咱们当家的说得对,来了,就得扎下根。这点难处,不算啥。”
海平面上,朝阳冲破云层,洒下金红色的光芒,照亮了这片刚刚经历风雨、却已开始顽强恢复生机的简陋营地。
扎根不易,但种子既已落下,便会向着阳光,努力生长。
未央宫,同一片朝阳下。
刘彻收到了严助的密奏。他仔细看完,对其中“稳扎稳打”的建议颇为赞同,尤其对绘制海图、掌控舟楫、编户熟越这几条,觉得切中要害。
“春陀,拟旨:准严助所奏诸事,令其酌情办理。另,传朕口谕给大农令,拨付会稽郡额外钱粮,专用于督造战船、抚慰越人,务必落到实处。”刘彻吩咐道。他虽有心用兵,但也知基础不牢地动山摇的道理。严助的奏章,给了他一个扎实的推进方向。
放下东南之事,他又想起阿娇昨夜那番关于“本末”的言论,以及她始终沉静的脸。
或许她是对的。长生虚妄,务实为要。但那份掌控一切、超越局限的欲望,又该如何安放?
他的目光,不自觉地投向殿外广阔的天空。
而在他视线不及的深处,椒房殿中,阿娇也正对着一份新的密报思索——窦老夫人传来消息,第二批南下的人员已在甄选,同时,北边匈奴秋季可能犯边的预警也开始在朝野流传。
山雨欲来风满楼。
未央宫这座帝国的心脏,以及它所牵连的四面八方,都在这初夏的晨光中,缓缓加速了搏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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