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三年的夏末,蝉鸣声里透出了几分疲乏。未央宫的冰鉴日夜不停地供应着,却难消人心头的燥热——那是欲望、算计与等待混杂而成的温度。
掖庭,卫子夫的小院。
太医令躬身退出,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笑容。不多时,皇帝有孕的赏赐便如流水般送入院中:锦缎百匹、金玉首饰两匣、滋补药材若干,还有四名伶俐的宫女和两名沉稳的嬷嬷,专司照料。
消息像长了翅膀,瞬间传遍后宫。王夫人摔碎了一只心爱的玉盏,增成殿内气压低得骇人。其他妃嫔或羡慕,或嫉妒,或暗自筹谋。椒房殿里,阿娇正平静地吩咐宫人,按制添上皇后该有的那份赏赐,并额外加了份安胎的极品血燕。
“娘娘,这卫美人……”贴身侍女欲言又止。
阿娇摆摆手,打断了她:“陛下子嗣是国本,卫美人有功,该赏。按规矩办便是,不必多说。”她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公务。
侍女只得应下,心中却替皇后酸楚。陛下这大半年虽常来椒房殿说话,却极少留宿,皇后又迟迟无孕,如今卫氏抢先有了龙种,日后……
阿娇如何不知侍女所想?但她心中另有一本账。卫子夫有孕,短期内地位必然提升,也会吸引后宫大部分的火力。这对她而言,未必是坏事。她可以更低调地经营自己的事。至于子嗣……她抚了抚小腹,那里依旧平静。或许是天意,或许是那“星尘回声”带来的微妙改变,她对这事,竟生出一种奇异的淡然。
只要她皇后的位置坐得稳,只要她手中的力量在增长,有没有亲生皇子,并非不可逾越的障碍。历史上,没有亲生儿子却稳坐后位、甚至临朝称制的皇后,并非没有先例。
会稽郡,吴县太守府。
严助接到了朝廷准奏并拨付钱粮的诏令,精神一振。他立刻召集郡中属官、军吏,以及几位当地有威望的耆老、大商贾。
“……陛下的意思很明确,一要保境安民,二要疏通海路,三要羁縻越众。”严助的声音在堂上清晰有力,“水军操练、战船督造,由郡尉负责,务必精实。海路探查、舆图绘制,本官已遴选精通水性的本地子弟与熟知海况的船老大组成三队,分头进行。至于越人……”他目光转向那几位耆老和商贾,“朝廷愿以市价收购海产,鼓励越汉通商。对于愿内附编户、遵汉法、纳赋税的熟越村落,可减免三年赋税,并许其子弟入官学,或选入军中为吏。”
一位头发花白的本地大商贾拱手道:“严大人,此法甚好!以往官府要么不管,要么一味弹压,致使海路不畅,商旅畏途。若能理清航道,剿抚并施,这海上贸易,大有可为啊!”商人的嗅觉最是灵敏,他已看到其中利益。
一位越人装束的耆老(其实是汉越混血,在越人中颇有声望)也点头:“若能公平交易,减免赋税,许多靠海吃海的越人村寨,是愿意归附的。只是……东越王那边,还有海上一些……不守规矩的‘好汉’,恐会生事。”
严助眼中闪过一丝锐光:“归附者,朝廷自会庇护。至于生事者……”他顿了顿,“水军练成之日,海图绘就之时,便是清理海道之机。眼下,还请诸位多与越人村落沟通,陈明朝廷恩义。”
会议散去后,严助单独留下了那位越人耆老和两名心腹军吏。
“遣人暗中接触那些与东越余善不睦的越人部落,许以厚利,探其口风。”严助低声道,“另外,海路探查队,要特别注意那些偏远、可能藏有私港或匪巢的岛屿。绘图标注,要细。”
他必须两手准备。怀柔是面子,钢刀是里子。
长安,馆陶公主府。
密室中,阿娇与母亲相对而坐。馆陶公主刘嫖脸上带着一丝忧色:“……北边传来的消息,匈奴左贤王部近来频频在云中、雁门一带出没,劫掠边民。朝中主战之声又起。陛下这几日,怕是在思量北伐之事。”
阿娇点点头。这消息她也听说了。刘彻的雄心,从来不在东南一隅,北方草原才是他的心腹大患,也是他渴求不朽功业的最大舞台。
“母亲,北伐若起,必然消耗巨大国力。”阿娇缓缓道,“东南之事,朝廷的关注和投入,短期内恐怕会减弱。”
馆陶公主眼睛一亮:“你的意思是……”
“这正是我们加快东南布局的好时机。”阿娇目光沉静,“朝廷重心北移,严助在东南更需要稳字当头,不会有大动作。我们的人,正好可以趁着这相对‘宽松’的环境,更深地扎根,拓展联络,甚至……可以尝试与一些严助暂时顾不上、或者不方便直接接触的海岛势力建立联系。”
馆陶公主沉吟:“风险也不小。朝廷顾不上,海盗匪类可能就更猖獗。咱们派去的人……”
“所以第二批人,要更精干。”阿娇早有打算,“除了工匠、农户,还要选几个懂些拳脚、机警胆大的护院武师,再配一两个读过书、懂律令、能写会算的年轻人。去了那边,不单要生存,还要能应对复杂情况,收集信息,甚至……在必要时,能代表我们进行一些简单的交涉。”
馆陶公主看着女儿,心中感慨。阿娇这大半年的变化太大了,思虑之周密,眼光之长远,哪里还有从前骄纵任性的影子?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几十岁。
“好,就按你说的办。”馆陶公主拍板,“人选我来定,都是绝对可靠的。路线和接应,窦老夫人那边会安排妥当。”她顿了顿,压低声音,“北边如果真打起来,粮草、军械、马匹的消耗是天文数字。咱们在东南的产业……或许也能做些文章。比如,海路若能通,南方的粮食、木材,是不是可以补充北方的消耗?这里面的利……”
阿娇微微一笑:“母亲高见。此事不急,等咱们的根扎深些,再看时机。”她没有说破的是,若真能通过海路影响乃至部分掌控南方的物资流通,那将是何等巨大的力量和筹码。这比后宫争宠,有意义得多。
宣室殿。
刘彻面前摊开着北境各郡送来的紧急军报,以及太尉、丞相府关于钱粮兵马的初步核算。他的手指在地图上匈奴王庭的方向重重一点。
“匈奴……朕必灭之!”他低声自语,眼中燃烧着炽热的火焰。北伐,建立不世武功,这是他证明自己、超越祖辈的夙愿,也是填补内心那空洞渴望的一种方式——用无上功业,对抗时间流逝的恐惧。
但国库……他想起大农令郑当时那愁苦的脸。文景之治留下的底子虽厚,但要支撑一场大规模、可能旷日持久的北伐,依旧捉襟见肘。东南的投入刚刚开始,不能半途而废,但优先级显然要往后排。
“春陀。”
“奴婢在。”
“传朕旨意:命卫尉李广加强云中、雁门防务,许其见机行事,遇小股匈奴可主动出击。另,诏各郡国,加紧征收今岁赋税,囤积粮草于边郡。再令少府,核计内帑,做好支应军需的准备。”刘彻一连串命令下去。
“那……东南严助太守处?”
“告诉严助,朝廷全力支持,但钱粮拨付可能放缓,让他因地制宜,稳扎稳打,以安抚、探查为主,暂勿大兴土木或轻易开启边衅。”刘彻做出了权衡。
数日后,长安城外。
几辆满载着麻袋、箱笼的普通骡车,混在出城的商队中,缓缓驶向东南方向。车上是馆陶公主和窦老夫人精心挑选的第二批“南下种子”——十户人家,五十余口,男女老少皆有,身份背景干净,各怀技艺,且都对“主家”死心塌地。他们带去了更多的工具、种子、书籍,还有隐蔽的少量铁锭和铜钱。
领头的是个三十来岁的汉子,姓韩,曾是窦府护院头目,身手不错,人也机敏。他将负责这批人在路上的安全和抵达后的初期整合。
车队消失在官道尽头,扬起淡淡尘土。
阿娇站在未央宫的高处,凭栏远眺,目光似乎能穿透宫墙,追随那些远去的背影。
她的棋局上,又落下了十余颗棋子。它们将去往那片充满未知与可能的山海之间,生根、发芽,或许会长成意想不到的枝蔓。
而在她身后,帝国的北方,战争的阴云正在积聚;后宫之中,新的生命在孕育,也孕育着新的风波;朝堂之上,北伐的呼声与钱粮的困境交织……
她身处各方力量的交汇点,宛如站在激流中央的礁石上。四周水势汹涌,方向不一,但她必须稳住自身,看清脉络,甚至……尝试引导水流的方向。
这不是风暴眼,这是棋局的中腹。
落子无悔,步步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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