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三年秋,未央宫的梧桐开始飘落黄叶。北境传来的捷报暂时冲淡了南行队伍遇险带来的隐忧——卫尉李广在雁门以北突袭了一支匈奴偏师,斩首数百,缴获马匹牛羊甚多。
宣室殿内,刘彻拿着捷报,眼中光芒大盛。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亲率大军、横扫漠北、封狼居胥的景象。那不仅是开疆拓土的赫赫武功,更是挣脱岁月桎梏、欲将英名铭刻于不朽的炽烈渴望。
“传朕旨意:厚赏李广及有功将士!命大农令、少府,加紧筹措北伐钱粮物资!命各郡国,征发材官、骑士,于边郡集结操练!”一连串命令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
朝堂上,主战派气势如虹,主和派(或曰慎重派)如汲黯等人的声音被压了下去。整个帝国的战争机器,开始发出低沉的轰鸣,缓缓转向北方。
然而,未央宫的另一角,气氛却截然不同。
掖庭,卫子夫所居的小院笼罩在一片紧张与惶恐之中。
就在数日前,卫子夫在御花园散步时,脚下踩中了一块松动湿滑的卵石,险些跌倒,虽被宫女及时扶住,却也受了惊吓,腹痛不止。太医赶来诊视,开了安胎药,言道胎象已有些不稳,需绝对静养。
这“意外”发生得太过巧合。那块卵石所在的位置,是卫子夫每日散步必经之路,前一日还好好的。
刘彻得知后,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子嗣不丰,对卫子夫这一胎本就看重,何况这背后可能涉及后宫阴私。
“查!给朕彻查!”刘彻只对春陀说了三个字,语气冰冷。
掖庭令和负责宫禁的卫尉立刻行动起来。很快,线索指向了负责打扫那片区域的几个粗使宫女。其中一个宫女在盘问时神色慌张,最终招认,是有人给了她一笔钱,让她在前夜偷偷将那块卵石撬松。
“是谁指使你的?”审问的宦官声音尖利。
宫女抖如筛糠,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增成殿的方向,嘴里嗫嚅着:“是……是王夫人身边的……翠缕姐姐……”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
王夫人很快被“请”去问话。她当然矢口否认,哭得梨花带雨,指天誓日说自己绝无害人之心,定是有人栽赃陷害。那个叫翠缕的宫女也咬死了不认,反说指认的粗使宫女是诬告。
事情一时陷入僵局。没有更直接的证据,仅凭一个粗使宫女模糊的指认,很难给一位育有皇子的夫人定罪。
刘彻听完禀报,脸色更加难看。他厌恶这种阴私手段,更厌恶后宫的不宁影响他的大业。但王夫人背后也有外朝势力,且育有皇子,轻易动不得。
他来到卫子夫的病榻前。卫子夫面色苍白,眼圈泛红,见到刘彻便要挣扎起身,被刘彻按住。
“陛下……妾身无用,让陛下忧心了。”卫子夫声音虚弱,带着哽咽。
刘彻看着她柔弱可怜的样子,又想起王夫人那番辩白,心中烦闷更甚。他安抚了卫子夫几句,留下更多赏赐和嘱咐太医精心照料,便离开了。
他没有做出明确裁决,只是下令将涉案的几个宫女全部打入暴室严加拷问,并申饬掖庭令监管不严。对王夫人,只是罚了半年俸禄,令其禁足增成殿一月反省。
这个处置,看似各打五十大板,实则模糊了焦点,也未能彻底平息事端。王夫人觉得自己受了冤枉和羞辱,对卫子夫的恨意更深。卫子夫虽得了安抚,心中却更加不安,觉得陛下并未完全为自己做主。
消息传到椒房殿,阿娇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这就是后宫,真相往往不重要,重要的是平衡,是帝王的心意和利益权衡。卫子夫这次算是吃了暗亏,但也让刘彻更清晰地看到了后宫争斗的残酷,或许……会让他对看似超然事外的自己,多一分不同的看法?
她没有介入,只是按例送去了滋补药材,并严令椒房殿上下,不得议论、不得掺和此事。
东南,会稽郡。
严助的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北边要打仗,朝廷原先承诺给东南的钱粮支持大幅缩水,许多计划不得不放缓。而更让他忧心的是,派出去的探查队回报,沿海一些偏僻的海湾或小岛上,近来似乎多了一些“新面孔”。
这些人不像普通逃荒流民那样散乱绝望,他们虽然也穿着破烂,但行动颇有章法,往往以家庭或小团体为单位,安静地开垦荒地、修补渔网、搭建简陋但结实的屋舍。他们很少与外人接触,但似乎彼此之间有着某种联系。更奇怪的是,他们中有些人明显有手艺——打造的铁器、木工活计,比当地普通渔民强得多。
“大人,这些人来历不明,行迹可疑,要不要……”郡尉做了个抓捕的手势。
严助摆摆手:“不可打草惊蛇。他们目前并未作奸犯科,反而安分守己。贸然抓捕,若激起变故,反为不美。”他沉吟着,“派人暗中监视,查清他们到底有多少人,从何而来,彼此如何联络,目的又是什么。尤其……注意他们是否与东越,或者其他什么势力有勾连。”
他隐隐觉得,这背后不简单。是其他诸侯王派来的?还是民间某些秘密教派或组织?亦或是……单纯的、有组织的移民?无论是哪种,在他治下出现这样一股不明势力,都必须弄清楚。
长安,馆陶公主府密室。
阿娇也收到了关于严助开始留意“有组织流民”的消息。吴媪传递的信息里带着焦急:“……老夫人说,严助此人精明,咱们的人虽然分散隐蔽,但时间久了,难免露出马脚。韩川他们刚到不久,尚未完全融入,此时若被官府盯上,恐有麻烦。”
阿娇在室内踱步。她预想过会被注意,但没想到严助动作这么快,这么敏锐。北方大战在即,他居然还有余力关注这些细节。
“告诉窦老夫人和母亲,让南边的人,暂停一切可能引起注意的集体活动。以家庭为单位,彻底融入当地渔村或越人寨子,学习当地语言习俗,娶当地女子或嫁当地男子。”阿娇声音冷静,“手艺可以显露,但不要过分突出。铁器打造,可以‘帮’邻居修修补补,但不要大规模制作。最重要的是,切断他们之间明显的横向联系,所有指令和汇报,改为单线、间接、通过绝对可靠的本地中间人传递。”
她要让这些人从“有组织的流民团体”,变成“零散融入的普通新居民”。就像水滴汇入大海,难以分辨。
“另外,”阿娇停下脚步,“让我们在会稽郡官府内部的人,适当的时候,可以给严助大人‘透露’一点风声——比如,这些人可能是关中某些破落世家或犯官之后,为避祸举族南迁,只求苟全性命,并无他图。或者……是北边战乱将起,有些消息灵通的百姓提前南逃。”
真假掺半,才能取信于人。严助首要目标是维稳和备边,只要确定这些人没有政治野心或破坏性,大概率不会深究,尤其是在朝廷重心北移的当下。
吴媪记下,又道:“老夫人还问,关于与海外岛屿建立联系的事……”
“暂缓。”阿娇果断道,“严助正盯着沿海,此时任何非常规的海外接触都风险极大。先让咱们的人扎下根,成为真正的‘本地人’。海外之事,将来或许可以通过这些‘本地人’的民间渠道,自然而然地进行。”
她必须更加耐心。棋盘上的棋子已经落下,现在需要的是时间,让棋子生根,与环境融为一体,甚至成为环境的一部分。
宣室殿,夜深。
刘彻批阅着各地送来的关于粮草、兵员、军械的奏报,心头那团火焰燃烧着,却也感到一股沉重的压力。打仗就是打钱粮,打国力。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作为帝王的局限——即便富有四海,资源也并非无穷无尽。
他放下笔,揉了揉眉心,忽然问侍立在旁的春陀:“皇后近日……在做什么?”
春陀一愣,小心回道:“皇后娘娘一切如常,在宫中读书、打理事务,偶尔召见命妇。前几日卫美人之事,娘娘按制送了赏赐和药材,并未多言其他。”
“她倒沉得住气。”刘彻意味不明地说了一句。他想起阿娇那沉静的脸,想起她关于“本末”、“务实”的言论。在这所有人都被北伐的激情或后宫的纷争搅动时,她似乎总是站在一个更超然、更……清醒的位置?
这种清醒,此刻竟让他感到一丝奇异的慰藉。仿佛在这纷乱喧嚣中,还有一个锚点。
“摆驾,去椒房殿。”刘彻忽然起身。
他想听听她的声音,哪怕只是说些无关紧要的话。或许,在她身边,那因繁杂国事和内心焦灼而生的烦躁,能稍稍平息。
秋夜的凉风穿过长廊。
刘彻不知道,在他看不见的层面,帝国的南北,朝堂与后宫,无数条或明或暗的线,正因为他北伐的决策,因为他帝王之心的每一次波动,而不断延伸、交织、碰撞。
而他这位看似超然事外的皇后,手中牵着的线,虽然纤细隐秘,却已悄然织入这张巨大的网中,并开始尝试着,以她自己的方式,施加微妙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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