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四年的春日廷议,气氛比往年任何一次都要凝重。
宣室殿内,三公九卿、列侯重臣分列左右。北伐的议题已讨论过数轮,今日的重点,看似是东南经营,实则牵动着更深层的权力与理念博弈。
大农令郑当时首先出列,他面容清癯,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愁苦:“陛下,北伐粮草物资,经多方筹措,目前勉强可支应头两年用度。然后续消耗巨大,若战事迁延,恐有断炊之虞。东南经营之议,若能广开财源,长远来看确可补益国库。然……”他话锋一转,“移民实边、疏通海路、兴渔盐之利,无不需要前期投入,且见效缓慢。眼下北伐在即,各处钱粮吃紧,恐难有余力同时大兴东南。”
他的意思很明白:想法是好的,但现在没钱。
少府(掌管皇室财政)的代表也附和道:“陛下,内帑近年因营造宫室、赏赐勋贵,亦不丰盈。支撑北伐已感吃力,实难再拨巨款用于东南长远之事。”
主战派将领如李息等人,虽未直接反对,但神色间也颇不以为然。在他们看来,当集中所有力量于北方一战,分散资源去经营那蛮荒之地,简直是本末倒置。
这时,一位平日不甚显眼的宗室老臣,阳城侯刘安(注:此非淮南王刘安,为杜撰宗室)颤巍巍出列。他曾是窦太皇太后提拔的人,与馆陶公主一系素有往来。
“陛下,老臣以为,郑大人、少府所言虽是实情,然治国如烹小鲜,需远近兼顾。”刘安声音苍老,却清晰,“北伐乃雪耻图强之壮举,自当全力以赴。然东南之利,譬如农夫耕田,春种秋收,虽不能解眼前饥渴,却为来年之储备。或可……先定方略,徐徐图之,待北伐稍定,国力稍复,再行推行,如此既不耽误北征,亦可早作绸缪。”
他的提议很折中:先规划,缓实施。
御史大夫韩安国沉吟道:“阳城侯所言,老成谋国。臣闻会稽太守严助前番奏报,东越余善其心难测,边境不宁。经营东南,亦需有武备为后盾,方能保商路通畅,移民安全。此事确需从长计议,不可操切。”
廷议上,支持者、反对者、谨慎者各有说法,一时间难以定论。
高坐御座的刘彻,面色沉静地听着。他明白,这些争论背后,是不同利益集团和治国理念的碰撞。他渴望一举解决所有问题,但现实是资源有限,必须权衡。
“诸卿所言,皆有道理。”刘彻终于开口,声音带着帝王的威压与决断,“北伐乃国之大计,不容有失,所有资源,务必优先保障北线。至于东南……”他顿了顿,“可命严助,在维持边境稳定、不额外增加朝廷负担的前提下,着手勘查沿海可垦之地、可通之航道、可用之物产,绘制详图,拟定长远方略,报于朝廷。同时,鼓励民间商贾与越人互市,官府可适当减税引导。一切以‘稳’字为先,不可扰民,不可生事。”
这就是刘彻的风格:既要长远布局,又不愿(或不能)立刻投入大量资源。他给了严助探索和规划的权限,也给了民间一定的空间,但核心仍是“稳”,不能影响北伐大局。
这个决定,让各方都勉强可以接受。主战派看到资源并未被过多分流;郑当时等人松了一口气,不必立刻为东南掏钱;而像阳城侯这样支持开发东南的人,也看到了陛下并未否定这一方向,留下了未来操作的空间。
廷议散去,圣旨即刻发往会稽。
消息传到椒房殿,阿娇正在翻阅一本关于沿海物产的杂记。
吴媪低声禀报了廷议结果。阿娇放下书卷,嘴角泛起一丝极淡的笑意。这个结果,在她预料之中。以刘彻的性格和当前局势,不可能有更激进的举措。但“勘查”、“拟定方略”、“鼓励互市”,这些词汇已经足够。这意味着,她派去的人,他们的活动和未来的“产出”,有了一个更宽松、甚至可能被官方默许或利用的政策环境。
严助是聪明人,他会在“勘查”的名义下,做很多事。而韩川他们,只要足够小心,或许能借着这股东风,从纯粹的“隐匿者”,逐渐变成“潜在的合作者”甚至“有价值的发现者”。
“告诉南边的人,留意官府动向,若有勘查队伍或鼓励互市的告示,可在不暴露自身的前提下,适当接触,提供一些‘民间’的信息和帮助。但要记住,绝不能主动,更不能暴露与长安的任何联系。”阿娇吩咐道。
“是。”
就在廷议后的第七天,掖庭传来消息:卫子夫发动了。
整个后宫的气氛瞬间绷紧。王夫人称病未出增成殿,但增成殿的宫女宦官却格外活跃。其他妃嫔也各怀心思,或祈祷平安,或暗自诅咒。椒房殿里,阿娇按制安排了有经验的产婆和太医候命,并加派了人手维持掖庭秩序,防止任何意外。
刘彻正在宣室殿与将军们商讨北伐的具体方略,闻讯后,眉头微蹙,只对春陀说了句:“让太医和产婆尽力,有事即刻来报。”便继续投入军国大事的讨论。对他而言,子嗣固然重要,但此刻,横扫匈奴的宏图更占据心神。
漫长的煎熬从午后持续到深夜。卫子夫的痛呼声时而凄厉,时而微弱。产房内灯火通明,人影幢幢。
终于,在子时三刻,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划破了夜的寂静。
“生了!是位皇子!母子平安!”喜讯迅速传开。
刘彻得到消息时,刚刚敲定了一处兵力调动的细节。他脸上露出一丝真切的笑容,连日操劳的疲惫仿佛也消散了些。“传朕旨意:晋卫子夫为夫人,赐号‘思’。皇子赐名‘据’。厚赏掖庭上下!”
卫据,皇长子。尽管生母出身卑微,但“长子”的名分,在这个时代有着特殊的分量。后宫的天平,开始发生不可逆转的倾斜。
王夫人在增成殿内,砸碎了第二套心爱的茶具,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阿娇在椒房殿接到正式通报后,平静地吩咐按制备下贺礼,并让人传话给卫夫人,让她好生休养。她心中无悲无喜,只是更清晰地意识到,未来围绕着这位皇长子的争斗,将更加复杂激烈。而她,必须在这新的格局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和机会。
几乎与此同时,在会稽郡最南端一个偏僻的、刚被韩川他们“发现”并初步清理出来的小海湾。
赵铁匠和钱老渔民,正对着几块黑黝黝、泛着金属光泽的石头,激动得双手发颤。他们是在勘探适合修建更隐蔽的落脚点时,无意中发现这条几乎被灌木掩埋的溪流,在溪床里发现了这些矿石。
“这……这像是铁砂矿!而且品相不错!”赵铁匠压低声音,眼中放光。他是铁匠,对矿石有基本的辨识能力。
钱老渔民也激动道:“若真是铁矿,咱们在这儿……可就真有根基了!”铁,在这个时代是战略物资,管制严格。私采铁矿是重罪,但若是在这荒无人烟的海湾……
闻讯赶来的方账房和木匠老周也围了过来。方账房比较谨慎:“此事非同小可。需先确定储量,更要绝对保密!万一走漏风声……”
“方先生说得对。”韩川沉声道,“此事,只能我们核心几人知晓。老赵,你再仔细看看,大概有多少?开采难度如何?老钱,你带人把通往这里的痕迹再清理掩盖一遍。老周,你想办法在不引人注意的情况下,做几个更隐蔽的入口和岗哨。”他顿了顿,看向方账房,“方先生,此事……要不要报给上头?”
这是他们南下以来,发现的第一个具有重大潜在价值的资源。按照最初的指令,他们需要定期汇报重要情况。但铁矿……太敏感了。
方账房沉吟良久,缓缓摇头:“不能直接报。至少现在不能。上头正在设法让咱们彻底融入本地,不引起官府注意。私矿之事,一旦在信函中提及,无论多隐秘,都是极大的风险。依我看,咱们先暗中确认储量,做好隐蔽和保护。等……等将来,或许有更好的时机,或者上头的指令更明确时,再说。”
韩川想了想,重重点头:“好!就按方先生说的办。此事,仅限于我们五人知晓。从今天起,这个海湾,就是我们最核心的据点。所有活动,加倍小心!”
夜色中,几双眼睛在黑暗里闪烁着兴奋与决绝的光芒。他们知道,自己手中可能握住了一个改变命运的筹码,也可能是一个随时会引爆的惊雷。
如何利用,何时利用,将考验着他们的智慧,也考验着千里之外,那位深宫之中布局者的眼光与胆魄。
未央宫的新生儿啼哭,与会稽海湾沉默的矿石,在这个春夜里,共同预示着新的变局与可能。帝国的长卷,正翻向更加波澜壮阔、也更错综复杂的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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