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泉宫的气氛,随着云中郡外那场遭遇战后的粮道被袭消息传来,骤然变得凝重压抑。
刘彻将一份来自大农令郑当时的紧急奏报狠狠掷在地上,竹简碎裂的声响让殿内侍立的春陀等人心头一颤。
“废物!一群废物!”刘彻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刺骨的寒意,“两万石军粮!就在离大营不到百里的地方被劫烧!沿线斥候是干什么吃的?护粮的军士都是泥塑木偶吗?!”
他来回踱步,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猛虎。北伐是他登基以来最大胆、也最渴望的决策,容不得半点闪失。初战小胜带来的些许振奋,瞬间被这后勤上的挫折冲得七零八落。粮草不济,军心必乱,再精锐的军队也打不了仗。
丞相、御史大夫、大农令、少府等重臣都被紧急召至甘泉宫议事,人人面色沉重。郑当时更是脸色灰败,出列请罪:“臣督管不力,罪该万死。然粮道绵长,匈奴游骑神出鬼没,防不胜防。且今岁关东数郡夏粮因旱歉收,河南又有水患,仓廪本就不足,转运更是艰难……”
“朕不想听这些!”刘彻打断他,目光扫过众臣,“朕只问,如何解决?军粮必须按时足额送到前线!粮道必须保住!”
廷议持续到深夜。最终定下几条应急之策:从巴蜀、荆楚紧急调运粮食北补;征发更多民夫,加派精锐骑兵分段护卫粮道;严令各郡国,务必完成加征份额,违者严惩不贷。
这些措施,无一不意味着对民间更沉重的压榨和负担。但此时此刻,刘彻已顾不得那么多了。北伐的齿轮已经启动,不能停下,只能加力。
散朝后,刘彻回到寝殿,只觉头痛欲裂,太阳穴突突直跳。那种熟悉的、仿佛内心被掏空一块的烦躁与无力感再次袭来。他渴望掌控一切,渴望超越凡人的局限,可现实却总有无数的意外和掣肘。
“春陀,传徐生。”刘彻揉着眉心,声音疲惫。
徐生很快到来。在甘泉宫这远离朝堂喧嚣的环境中,刘彻练习导引之术的时间反而更多了。那些玄奥的呼吸法门和冥思,似乎能让他暂时从繁杂的军政事务和内心的焦灼中抽离出来,获得片刻的安宁,甚至偶尔能“看到”一些极其模糊却让他心悸的、关于无尽黑暗与星光的碎片。这让他对徐生所言,更多了几分将信将疑的倚重。
“陛下心绪不宁,气息紊乱。”徐生察言观色,小心翼翼道,“可需贫道为陛下行导引安神之法?”
刘彻摆摆手:“不必。朕只是……心中有惑。道长曾言,修道之人,当超脱物外,不为俗务所扰。然朕身为天子,肩负江山社稷,万千子民,又如何能超脱?这北伐大业,耗竭心力,却仍波折不断……”
徐生心中叫苦,这等帝王心术与军政大事,岂是他一个方士敢妄言?他只能含糊道:“陛下乃真龙天子,自有天命护佑。眼前小挫,乃天将降大任之考验。陛下修持导引,澄澈心神,或能更明澈观照时势,做出圣断。至于超脱……陛下心怀天下,此乃大功德,亦是大修行,非寻常避世修道可比。”
这番话,既拍了马屁,又给了刘彻继续倚重导引之术的理由,还将他的帝王责任与“修行”挂钩,可谓圆滑至极。
刘彻听完,沉默良久。挥挥手让徐生退下。他需要的或许不是答案,只是一个能让他暂时喘息、自我说服的借口。
消息辗转传回长安,再通过窦老夫人的渠道,送到阿娇手中时,已是数日之后。
“……北伐粮道遇袭,损耗甚巨。陛下震怒,已下令从巴蜀、荆楚及东南各郡加急征调补运,并严令各郡国完成加征。民间恐有怨声。”吴媪低声禀报,脸上带着忧色,“老夫人担心,如此一来,咱们在东南的人,日子恐怕会更难,官府的盘查和赋税压力会加大。而且,严助那边,恐怕也会接到更紧迫的催缴钱粮的指令。”
阿娇放下手中的针线,眉头微蹙。北方的战事果然影响到了全局。严助的压力会增大,这意味着他可能没有太多精力继续“徐徐图之”的勘查,反而会更急切地寻求短期内能补充钱粮或兵员的方法。这对她那些力求低调、长远扎根的人,是个坏消息。
但危机中往往也蕴藏机会。
“告诉母亲和窦老夫人,”阿娇思索片刻,缓缓道,“让我们在会稽郡官府里的人,在适当的时候,可以向严助太守提一个建议。”
“什么建议?”
“建议严助太守,与其强行加派赋税,激起民怨,不如设法‘开源’。”阿娇目光沉静,“比如,鼓励沿海渔民和越人扩大海产捕捞、晒制,由官府统一收购部分,或组织商队运往北方前线,换取急需的粮食、布匹甚至军械。海路运输,若组织得当,或许比陆路更安全快捷。再比如,对那些愿意主动缴纳钱粮或提供劳役协助转运的富户、大商贾,可许以未来海贸减税或其他便利。”
这是将“经营东南”与“支援北伐”直接挂钩。既能缓解严助眼前的催缴压力,又能为她未来希望推动的海贸和开发理念铺路。更重要的是,如果严助采纳并推行,那么她那些散落在沿海、拥有捕鱼、手工技能的人,就有了更“正当”的理由扩大活动,甚至可能通过与官府的“合作”,获得一定的保护和发展空间。
吴媪眼睛一亮:“娘娘此计甚妙!既解了严助的燃眉之急,又给了咱们的人活动的由头。只是……这需要严助有魄力采纳,也需要咱们的人能抓住机会。”
“事在人为。”阿娇道,“让窦老夫人那边,设法通过可靠的关系,将这番意思,以‘民间有识之士’或‘郡府老吏经验之谈’的方式,巧妙地传递给严助。记住,绝不能与我们直接关联。”
会稽郡,太守府。
严助正对着一摞催缴钱粮的紧急公文发愁。朝廷的加急命令一道接一道,数额巨大,时限紧迫。可会稽郡本身并非极富庶之地,加之前期为备边和勘查已有开销,民间赋税本已不轻,再强行加派,恐生变乱。
就在这时,他手下一位跟随多年的老主簿,在汇报完公务后,仿佛不经意地提道:“大人,下官这两日下乡,听到一些渔村的老人闲聊,说海里的鱼虾今年格外肥美,若是能多捕些,晒成鱼干,运到北边去,说不定能换些粮食回来。还有些跑过海路的商人嘀咕,说走海路去琅琊、甚至辽东,虽然风险大,但若能有官府组织护航,避开风季,运货量其实不小……”
严助心中一动。这不失为一个思路。强行征税是“取”,鼓励生产、组织贸易是“生”。若能以东南的海产、手工品,通过海路换回北边急需的物资,既能完成朝廷任务,又能活络地方经济,甚至为将来打通海上商路打下基础。
“此事……或许可行。”严助沉吟道,“立刻召集郡府相关曹掾,商议具体办法。先选定几个渔产丰富、民风较顺的沿海乡邑作为试点,由官府出面,与当地渔行、大户协商,组织集中捕捞、晾晒,并尝试联系可靠的商队,探索海路北运。同时,贴出告示,凡愿捐输钱粮、协助转运者,视其贡献,记录在案,将来或可在商税、市租方面予以优免。”
命令很快下达。会稽郡沿海,一场以“支援北伐、以海补陆”为名义的民间动员,悄然开始。
消息传到韩川等人耳中时,他们正在为是否动用那个隐秘铁矿而争论。
赵铁匠主张:“现在官府正缺铁!打造兵器、修理军械、制作农具渔具,哪样不要铁?咱们要是能偷偷炼出一些好铁,通过可靠渠道‘卖’给官府,或者帮他们打造急需的东西,不仅能换来急需的粮食布匹,说不定还能搭上关系!”
方账房却坚决反对:“太冒险了!私采铁矿是重罪!一旦被发现,不仅我们完了,还会牵连上头!况且,咱们现在最重要的是隐匿,不是出头。依我看,不如利用官府鼓励海产的机会,咱们多组织些人手捕鱼晒干,或者帮渔民修理加固渔船渔网,用这些‘正当’的产出和劳动,去换物资、建立联系。”
两人各执一词,争论不下。钱老渔民和木匠老周也意见不一。
韩川听着他们的争论,眉头紧锁。他明白赵铁匠的急切,北方的战事让机会似乎就在眼前;但也深知方账房谨慎的必要,一步踏错,满盘皆输。
最终,韩川做出了决定:“铁矿之事,绝不可动!至少现在不能。那是咱们最后的底牌,不到万不得已,不能暴露。”他看向赵铁匠,“老赵,你的手艺,可以用在别处。官府不是鼓励生产、需要修理器具吗?你带着几个徒弟,就以普通铁匠的身份,去附近渔村和乡里,帮人修农具、补渔网、甚至打造些简单的铁器,收取合理的报酬或者以物易物。既可以改善咱们的生活,也能慢慢积累名声和人脉。”
他又对方账房说:“方先生,捕鱼晒干、组织人手的事,就由你和老钱来牵头。咱们分散在三处的人,可以暗中协调,尽量多出产,并通过咱们已经建立的渠道,尝试与官府组织的收购点接触,换回咱们需要的东西。记住,一切都要像普通渔民、流民一样,不要扎堆,不要显得太有组织。”
这是一个折中而稳妥的方案。既响应了官府的号召,参与了“开源”活动,又最大程度地保持了低调,没有触动最敏感的铁矿。
决议已定,众人分头行动。
会稽郡沿海,在朝廷北伐的巨大压力下,一种新的、基于海洋资源的民间经济活力,被意外地激发出来。而韩川他们,则如同水滴融入溪流,开始随着这股新生的潮流,悄然向前涌动。
谁也没有想到,这场因北方粮道危机而起的“以海补陆”尝试,将会在未来的岁月里,产生怎样深远的影响。
甘泉宫的刘彻,暂时得到了东南“有望提供额外支援”的奏报,眉头稍展;长安的阿娇,得知自己的建议被采纳,东南布局顺利切入官方行动,心中稍定。
而遥远的东南海湾,海风吹拂着新晒的渔网,炉火映照着打铁人黝黑的脸膛。一粒深埋的种子,正在看似贫瘠的土壤下,悄然汲取着养分,等待着破土而出的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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