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香子·别普陀》
云海苍茫,帆影悠长。
别禅林、雾湿衣裳。
磬音渐杳,竹色犹凉。
记茶烟暖,雀羽白,稚言扬。
慈颜宛在,前路未央。
携眷侣、再览天光。
峨眉月在,桂子初黄。
共一程山,一程水,一程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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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雾初起时,普陀山还在沉睡。
那雾是从海面深处缓缓蒸腾而起的,起初只是薄薄的一层,贴着波光粼粼的海面流动,像是谁将整匹素纱轻轻铺展在碧蓝的锦缎上。渐渐地,雾气渐浓,从海面向岸上蔓延,漫过金黄色的沙滩,漫过黝黑的礁石群——那些礁石在雾中若隐若现,宛如蹲伏在海边的巨兽。雾气继续攀升,缠绕着山腰的翠竹,笼罩着飞檐翘角的寺院,最后将整座普陀山都包裹在一片朦胧的灰白之中。
文波推开客舍的木窗时,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
湿润的雾气随着晨风涌入房间,带着海水特有的咸腥味,还有山林间松针与竹叶被露水浸透后的清新气息。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任由那微凉的雾气充盈肺腑。身后,嫦娥已经起身,正轻手轻脚地为还在熟睡的星瑶掖好被角——星瑶是星辞和七仙女的女儿,昨夜听说要离开普陀山,闹了许久不肯睡,此刻正蜷在锦被里,小脸红扑扑的,嘴角还带着一丝笑意,想必是梦到了什么开心的事。
“都收拾妥当了。”嫦娥走到文波身边,与他并肩望向窗外,“孩子们的行囊昨夜我已检查过三遍,该带的都带上了,不该带的——”她顿了顿,眼中掠过一丝温柔的笑意,“星辉偷偷藏在包袱底的那只海螺,我悄悄留下了。那是在紫竹林边捡的,让他带着做个念想罢。”
文波握住她的手。嫦娥的手有些凉,他轻轻摩挲着她的指尖,将自己的温度传递过去。“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说什么辛苦。”嫦娥侧过头,将脸颊轻贴在他肩头,“能与你,与孩子们这般游历人间,是我千万年来从未想过的福分。”
两人静静站立片刻,直到走廊上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和压低的交谈声。
“爹爹娘亲定是醒了,我们快些。”是月眠的声音,清脆悦耳。
“急什么,时辰还早。”哪吒的嗓音带着晨起时特有的慵懒,却又透着宠溺,“你的披风系好,晨雾凉。”
“知道啦,夫君。”
接着是星辞温润的嗓音:“昀儿,绿萼,你们可收拾妥当了?”
“都好了,大哥。”星昀的声音还带着少年人的清亮,“绿萼昨夜就将行囊整理了三遍,连给慧明大师准备的谢礼都单独包好了。”
绿萼的声音轻轻柔柔的:“应该的。大师待我们那般好,总要聊表心意。”
文波和嫦娥相视一笑。这一大家子——大儿子星辞和大儿媳七仙女带着孙儿星辉、孙女星瑶;二女儿月眠和二女婿哪吒;小儿子星昀和小儿媳绿萼——此次举家游历人间,虽是热闹,却也温馨。
房门被轻轻叩响。
“父亲,母亲,我们准备好了。”星辞在门外说道。
文波拉开房门,只见一家人整整齐齐地站在走廊上。星辞牵着七仙女的手,七仙女另一只手拉着睡眼惺忪的星瑶;月眠披着藕荷色披风,正由哪吒细心系着领口的丝带;星昀和绿萼并肩而立,绿萼手中捧着一个锦缎包裹,想来便是她准备的谢礼。
星辉最大,已经迫不及待地背上了自己的小行囊——那是一只靛蓝色的布袋,上面绣着普济寺的莲花纹样,是昨日一位小沙弥送给他的。
“祖父祖母,我们快走吧!”星辉压着嗓子,却掩不住兴奋,“船家说辰时初刻开船,再晚就赶不上了!”
文波笑着揉了揉他的发顶:“莫急,时辰还早。”
月眠走上前,挽住嫦娥的手臂,亲昵地说:“娘,我真舍不得普陀山。那日我们在潮音洞听涛,声音如千军万马,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傻孩子,天下美景多着呢。”嫦娥拍拍她的手,“等到了峨眉山,还有更美的等着你。”
哪吒在一旁笑道:“岳母说的是。我听人说峨眉云海乃是天下一绝,到时我陪你去金顶看日出,定比这潮音洞更壮观。”
“就你嘴甜。”月眠嗔他一眼,眼中却满是笑意。
一行人背着行囊踏出客舍时,石板路上已经积了一层薄薄的水汽。脚踩上去,发出细微的“滋滋”声。路旁的茶花在雾中显得格外娇嫩,花瓣边缘凝结着细密的露珠,在晨光微熹中闪烁着钻石般的光泽。星瑶蹲下身,小心翼翼地用手指碰了碰一朵半开的粉色茶花,露珠滚落,在她指尖留下清凉的触感。
“瑶儿喜欢这花?”嫦娥也蹲下来。
星瑶点点头,又摇摇头:“喜欢,但我不摘它。昨日慧明大师说,草木有情,若是喜欢,就让它好好长着。”
嫦娥心中一动,将孙女轻轻拥入怀中。在广寒宫的千万年岁月里,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听到自己的孙辈说出这样温柔的话。人间的烟火,人间的教诲,竟在不知不觉中,将仙家的孩子滋养得这般美好。
七仙女走过来,温柔地抚了抚星瑶的头发:“瑶儿说得对。喜欢不一定要占有,让它好好开着,明年我们再来看时,它还会在这里迎接我们。”
星辞站在妻女身后,眼中满是温柔。他看向文波,轻声道:“父亲,人间这些道理,有时候比仙界的清规更近天道。”
文波颔首:“所以我们要多走走,多看看。”
沿着蜿蜒的山路下行,雾气渐散。待到码头时,天光已经大亮,晨雾化作缕缕轻烟,在海面上袅袅升腾。码头是用厚重的青石板铺就的,边缘长满了深绿色的青苔,几艘渔船静静停泊在岸边,随着波浪轻轻起伏。船身是深褐色的,桅杆上挂着褪了色的渔网,在海风中微微摆动。
而码头尽头,几位身着灰色僧袍的身影早已等候在那里。
是青黄寺的慧明大师,还有普济寺的两位僧人。慧明大师站在最前,双手合十,雪白的长眉在晨风中轻轻飘动。他身后,昨日为孩子们讲解佛经的年轻僧人捧着一个木盒,盒盖半开,隐约可见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的茶叶。
“阿弥陀佛。”慧明大师向前一步,声音苍老却浑厚,“老衲算着时辰,知道施主们该到了。”
文波连忙领着家人上前,深深一揖:“劳烦大师亲自相送,晚辈实在愧不敢当。”
“施主客气了。”慧明大师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在孩子们身上停留片刻,眼中漾起慈祥的笑意,“诸位在普陀山这些时日,听禅、品茶、礼佛、行善,处处皆是佛缘。老衲能见证这段缘分,是幸事,何来劳烦之说。”
说着,他接过身后僧人捧着的木盒,双手递给文波:“这是寺中自种的普陀茶,今年清明前采摘,只在后山背阴处得了三斤。茶性温和,可清心明目,亦可安神静气。施主带着路上喝,若饮茶时能想起普陀山的竹影涛声,便不负这茶一场修行了。”
文波郑重接过。木盒是普通的桐木所制,未曾上漆,却打磨得光滑温润,显是时常被人摩挲。他揭开盒盖,一股清冽的茶香扑鼻而来——那香气极雅,初闻是炒青的焦香,细品却有一缕若有若无的花香,像是雨后的兰花,又像是月下的栀子。茶叶蜷曲如螺,色泽墨绿,表面覆着一层极细的白毫,在晨光下闪烁着银色的光泽。
“如此厚赠,晚辈……”文波动容,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慧明大师摆摆手,笑道:“茶赠有缘人。施主那日在大雄宝殿与老衲论‘空’与‘有’,言辞虽简,却直指本心。这茶能入施主之口,是它的造化。”
嫦娥这时也走上前来。她今日穿着一身淡紫色的衣裙,外罩月白色披风,发髻只用一根玉簪松松挽起,站在晨雾未散的码头,宛如画中走出的仙子。她双手合十,对着慧明大师及众僧深深一福:“这些时日,承蒙诸位大师照拂。普陀山的一草一木,一殿一阁,皆已烙印于心。他日若有缘,定当再来叨扰。”
“女施主言重了。”慧明大师还礼,“施主一家心怀慈悲,前日救助受伤海雀,昨日又为寺中捐灯油、抄经卷,这些善行,佛祖都看在眼里。老衲只愿诸位此去一路平安,所行皆坦途,所遇皆良善。”
这时,绿萼捧着锦缎包裹走上前,盈盈一拜:“大师,这是晚辈亲手缝制的护膝。听闻大师每逢阴雨天膝盖便会作痛,这里面填了艾草和红花,或许能缓解些许。”
慧明大师微微一怔,接过包裹打开,里面是一对做工精细的棉布护膝,针脚细密均匀,艾草的清香淡淡飘出。“这……”他看向绿萼,眼中闪过感动,“老衲随口一提,女施主竟记在心上了。”
绿萼柔声道:“大师那日讲经时说,‘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晚辈拙见,关怀他人疾苦,也是修行。”
“善哉,善哉。”慧明大师将护膝小心收好,“施主一家,皆有佛心。”
星辞和七仙女也上前告别。七仙女从袖中取出一方丝帕,里面包着几枚用红线串起的铜钱——那是她在普济寺求的平安符,特意多求了几枚,要送给寺中的僧人。“小小心意,愿大师们身体康健,佛法昌隆。”
年轻僧人接过,连声道谢。他的目光在七仙女和星辞之间流转,忽然轻声问道:“两位施主昨日在紫竹林许的愿,可是关于‘长相守’?”
星辞和七仙女俱是一怔,随即相视一笑,眼中情意脉脉,尽在不言中。
月眠和哪吒也来告别。月眠性子活泼,直接道:“大师,等我们游完峨眉山,说不定还会绕回来讨杯茶喝呢!”
慧明大师笑道:“随时欢迎。到时老衲亲自为女施主沏茶。”
哪吒拱手道:“大师保重。他日若有机会,晚辈还想向大师请教佛法中‘降魔’与‘慈悲’如何平衡。”
“三太子有此心,便是大善。”慧明大师深深看了哪吒一眼,“放下乾坤圈,拿起杨柳枝,只在心念一转间。”
哪吒若有所思,郑重行礼。
孩子们则学着大人的模样,一个个双手合十,小脸绷得认真。星辉最大,他上前一步,奶声奶气却努力字正腔圆地说:“谢谢大师教我们认字、背诗,还给我们吃甜甜的茶点。我……我会想念普陀山的素斋的!”
这话一出,众人都笑了。慧明大师弯下腰,轻轻拍了拍星辉的肩膀:“小施主若想念,随时回来。寺里的斋饭,永远为小施主备着。”
星瑶和星昀也凑过来,星昀从怀里掏出一只草编的蚱蜢——那是昨日一个小沙弥教他编的,虽然歪歪扭扭,却看得出用了心。“这个送给大师!”他将蚱蜢放进慧明大师掌心,又不好意思地补充,“我编得不好,等我学会了,下次编个更好的!”
慧明大师仔细端详那只蚱蜢,眼中笑意更深:“很好,很好。万物皆有灵,这草蚱蜢里有小施主的心意,便是无价之宝。”
就在这温馨告别之际,空中忽然传来一阵清脆的鸣叫。
众人抬头,只见一只海雀穿过薄雾,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它通体雪白,唯翅尖一点墨黑,正是前日星辉和星瑶在沙滩上发现的那只——当时它的翅膀受了伤,蜷在礁石间瑟瑟发抖,是孩子们小心将它抱起,嫦娥用仙力为它疗伤,文波又寻来草叶为它搭了临时的窝。它在寺中养了一日伤,昨日傍晚便飞走了,没想到此刻竟又出现。
海雀在空中盘旋了三圈,每一次掠过众人头顶时,都会发出一连串婉转的啼鸣。最后,它竟缓缓落在星瑶伸出的手臂上——小女孩惊喜得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海雀歪着头,用黑豆似的眼睛看了她片刻,忽然张开嘴,一粒小小的、带着虹彩光泽的贝壳掉落在星瑶掌心。
“这是……送给我的?”星瑶轻声问。
海雀鸣叫一声,振翅而起,再次冲入云霄。它在众人头顶又盘旋了两圈,然后向着大海深处飞去,渐渐化作一个白点,消失在茫茫晨雾与波光之间。
“万物有灵,果真不虚。”文波望着海雀消失的方向,轻叹一声,“这海雀是专程来送别的。”
慧明大师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号:“施主一家种善因,得善缘。这海雀通人性,知恩图报,今日一别,或许他日还会再见。”
码头上传来船家的吆喝声。那是一位皮肤黝黑的老渔夫,脸上刻着深深的海风痕迹,笑容却朴实温暖:“客官们,时辰到了,该开船喽!”
文波最后向慧明大师及众僧深深一揖:“大师保重,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一家人登上渔船。船身随着他们的脚步轻轻摇晃,缆绳解开时发出沉闷的摩擦声。老渔夫撑起长篙,在岸边石头上一点,渔船便缓缓离了岸,向着海湾深处滑去。
码头上,僧人们的身影越来越小。慧明大师始终站在那里,灰色僧袍在海风中飘动,像一株扎根在岩石上的古松。星辉、星瑶趴在船舷边,用力挥着手,直到那些身影彻底被晨雾吞没。
“再见了!普陀山——”孩子们齐声喊道,声音在海面上荡开,惊起了几只栖息在礁石上的海鸟。
渔船驶入海湾中央时,晨雾开始真正散去。
仿佛是有一双无形的手,将笼罩天地的纱幔一层层揭开。先是远山的轮廓变得清晰——普陀山的主峰渐渐露出翠绿的衣袍,山腰的寺院升起袅袅炊烟,那是早课的僧人开始准备斋饭了。接着,海面的雾气也开始流动、消散,阳光从云层的缝隙中倾泻而下,在波浪上铺开万点碎金。渔船行驶处,船头劈开碧蓝的海水,翻起两道雪白的浪花,哗哗的水声有节奏地响着,像是大海的呼吸。
文波在船头坐下,取出慧明大师所赠的普陀茶。老渔夫见状,从舱里提出一只红泥小炉,又舀了一瓢清澈的海水:“客官用这个煮茶,茶里会有海的味道。”
炉火生起,蓝色的火苗舔着壶底。海水在壶中渐渐沸腾,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文波拈起一撮茶叶放入白瓷茶壶,滚水冲入的瞬间,一股更加浓郁的茶香弥漫开来——这次不止有花香,还真的多了几分海风的清爽、礁石的矿物质气息,甚至还有远处山林里竹叶的涩香。
茶汤倾入杯中,是极淡的琥珀色,清澈得能看见杯底细腻的瓷纹。
“好茶。”文波轻啜一口,闭目品味良久,“初入口微苦,随即转甘,喉韵绵长,更有一种……开阔之气。”
嫦娥接过他递来的茶,也细细品了一口。茶香在她舌尖化开,仿佛一瞬间,她又回到了普陀山的禅堂——晨钟暮鼓,檀香缭绕,僧人们诵经的声音低沉而庄严,与殿外竹涛声、海浪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一种奇妙的安宁。
“我会想念这里的一切。”她轻声说,目光望向越来越远的普陀山,“想念潮音洞的涛声,想念紫竹林的幽静,想念慧明大师讲经时慈悲的神情,甚至想念斋堂里那碗简单的青菜豆腐——怎么就能做得那样好吃呢?”
文波握住她的手,指尖轻轻摩挲她的手背:“人间烟火,最是动人。我们在仙界千万年,饮的是琼浆玉露,住的是琼楼玉宇,却从未体会过这样细微的、真实的欢喜。”
船尾处,三对小夫妻各自聚在一处。
星辞和七仙女并肩而立,七仙女靠在星辞肩上,星辞的手轻轻揽着她的腰。两人没有说话,只是静静望着海面,偶尔相视一笑,眼中尽是默契与温柔。星瑶依偎在母亲身边,小声说着什么,七仙女俯身倾听,温柔地抚着女儿的头发。
月眠和哪吒则活泼许多。月眠指着远处掠过的海鸟,兴奋地说着什么,哪吒含笑听着,偶尔插一两句,逗得月眠笑个不停。说着说着,月眠忽然想起什么,从袖中取出一只小小的贝壳风铃——那是她在普陀山集市上买的,贝壳薄如蝉翼,碰撞时声音清脆如铃。
“挂在咱们窗下,好不好?”月眠眼睛亮晶晶的。
哪吒接过风铃,仔细端详:“好。等到了峨眉山,我找根最结实的红绳给你挂上。”
星昀和绿萼坐在船舷边。绿萼安静地望着海面,星昀则从怀中掏出一支竹笛——那是他昨日向寺中一位善笛的僧人请教后,自己削制的,虽然粗糙,却也能吹响。他试了几个音,便吹起一首简单的小调。绿萼静静听着,眼中漾起温柔的笑意。一曲终了,她轻声道:“等到了峨眉山,我寻些好竹子,再给你做一支。”
星昀摇头:“这支就很好。重要的是,是你陪着我听。”
孩子们则在甲板上玩耍。星辉和星昀比赛往海里扔贝壳,看谁扔得远;星瑶则坐在甲板上,将从普陀山捡来的贝壳、石子一字排开,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在给它们编故事。
文波看着这一幕,心中满是欣慰。他低声对嫦娥说:“你看他们。辞儿稳重,眠儿活泼,昀儿温厚,各自成家,却都过得这般好。”
嫦娥靠在他肩上,眼中漾着温柔的光:“是啊。最重要的是,他们都找到了愿意相伴一生的人。仙界讲究门当户对、修为相配,可人间这‘情’字,才是最难得的。”
渔船行驶了约莫两个时辰,前方陆地的轮廓渐渐清晰。那是一座滨海的小镇,白墙黛瓦的房屋依山而建,码头比普陀山的要大得多,停泊着各式船只,桅杆如林,帆影如云。老渔夫将船靠岸,文波付了船资,又额外包了一包茶叶赠他。老渔夫推辞不过,千恩万谢地收下了。
一行人登上岸,寻了处僻静无人的沙滩。文波指尖凝起一缕仙力,那仙力起初只是淡淡的金色光点,随即舒展开来,化作一片柔软洁白的祥云。祥云足有五丈见方,边缘泛着七彩霞光,静静悬浮在离地尺许的空中。
“哇——”孩子们兴奋地围过来。星辉伸手摸了摸云絮,触手温软,像最上等的丝绵,却更有弹性。他试着按了按,云絮微微下陷,松开手又恢复原状。
“都上来吧。”文波率先踏上祥云,转身伸出手,将嫦娥扶上来。三对小夫妻带着孩子依次登云,待所有人都站稳了,文波心念微动,祥云便缓缓升起。
起初升得很慢,让众人能好好俯瞰下方渐渐变小的小镇、码头、渔船。待到升至百丈高空,文波才加快了速度。祥云破开气流,向着西方平稳飞行,下方的山川、河流、田野、村庄如画卷般展开,又迅速向后掠去。
约莫飞了一个时辰,前方出现了一片浩瀚云海。
那云海无边无际,填满了整片天地之间。云絮厚实洁白,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耀眼的银光。有些地方云层堆积如山,巍峨壮观;有些地方云涛起伏如海,波澜壮阔;还有些地方云絮稀薄,透过缝隙能看见下方青翠的山峦和蜿蜒的河流,像是云海中浮出的岛屿。
文波操纵祥云降落在云海之上。云絮厚达数丈,踩上去软绵绵的,却不会下陷,仿佛走在最厚实的地毯上。阳光毫无遮挡地洒落,将整片云海镀上金色,空气清新得带着甜味,深吸一口,连五脏六腑都被涤荡得清爽舒畅。
“太美了……”嫦娥忍不住惊叹。她站在云海边缘,极目远眺,只见云涛一直延伸到天际线,与湛蓝的天空融为一体。偶尔有飞鸟从云层下掠过,身影在云絮上投下迅速移动的暗影,转瞬即逝。
孩子们早已欢呼着奔向云海深处。星辉跑了几步,忽然扑倒在云絮上,整个人陷进柔软的云朵里,又弹起来,笑得前仰后合。星瑶和星昀学着他的样子,也在云海里打滚,洁白的云絮沾了他们满头满身,看起来像三个小雪人。
大人们也放松下来。月眠拉着哪吒在云海上奔跑,笑声如银铃般洒落;星辞和七仙女并肩漫步,低声交谈;星昀则和绿萼坐在云海边,绿萼从行囊里取出点心分给大家。
文波看着家人欢快的模样,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他从袖中取出一支竹笛——那是用普陀山紫竹林的竹子削制的,竹节匀称,色泽温润,是昨日离别前,一位擅长制笛的僧人所赠。
他将笛子凑到唇边,轻轻吹奏起来。
笛声初起时极轻,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来的风。渐渐地,旋律清晰起来,是一曲《忆江南》。笛声清越悠扬,时而如溪流潺潺,时而如鸟鸣婉转,时而如细雨润物,在浩瀚云海间回荡,与风声、云涛声、孩子们的笑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一曲天籁。
嫦娥静静听着,闭上眼睛。笛声带着她仿佛又回到了普陀山——晨雾中的早课,午后的禅茶,傍晚的钟声,夜间的海涛。那些画面一帧帧在脑海中浮现,清晰得仿佛触手可及。而当笛声渐转激昂,如长风破浪、直上云霄时,她又仿佛看见了前方的峨眉山,看见了更遥远的、等待他们去探索的万里山河。
一曲终了,余韵在云海间久久不散。
文波放下竹笛,望向远方云涛翻涌之处,心中感慨万千。他沉吟片刻,朗声吟道:
“普陀一别意绵绵,云海茫茫路几千。
晨雾送归帆影远,禅音犹绕耳边旋。
紫竹含烟凝旧梦,白鸥逐浪诉前缘。
仙心已逐长风去,俗念皆随碧波捐。
待到峨眉相见日,再将美景共留连。”
诗句清雅旷达,既有对普陀山的不舍,又有对前路的期许,更蕴含了抛却仙凡执念、融入人间烟火的豁达。话音落下,云海仿佛也为之静默,连风都温柔了几分。
嫦娥眼中漾起惊艳的光彩。她凝视着文波被霞光映照的侧脸,心中柔情涌动,随即轻声应和:
“归帆远影碧空尽,云海苍苍接远天。
普陀忆起慈颜在,竹影禅音入梦边。
潮音洞外波千顷,梵呗声中月一弦。
携手同游情未改,并肩共赏意拳拳。
峨眉此去多佳境,愿与君同醉月前。”
她的诗句更加柔婉细腻,将普陀山的记忆与眼前云海之景完美交融,末句“愿与君同醉月前”,更是道尽了相守相伴的深情。
月眠听得入神,忍不住拍手道:“父亲母亲作得真好!我也要学!”
哪吒笑道:“你呀,先把你那首‘云像,我想尝一尝’的佳作完善了再说。”
“讨厌!”月眠捶他一下,脸却红了,“那是逗星瑶玩的!”
众人都笑起来。星瑶跑过来,仰着小脸问:“祖父祖母,你们在作诗吗?”
“是啊。”嫦娥将她搂进怀里,“用诗句把美好的记忆留下来,等很多很多年以后再读,就会想起今天,想起普陀山,想起这片云海。”
“那我也要学作诗!”星辉挺起小胸膛,“以后我去过的地方,也要写成诗!”
文波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好,祖父教你。”
就在一家人温馨交谈之际,云海忽然起了变化。西斜的太阳将天际的云絮染成了金红色,那红色层层晕染,从深绛到浅粉,再到淡淡的橘黄,最后融入靛青的暮色中。整片云海仿佛燃烧起来,却又温柔得不带一丝烟火气。云涛翻涌时,霞光在云絮间流动,宛如熔金泻玉,璀璨夺目。
“太美了……”七仙女喃喃道,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星辞的手。
星辞将她揽入怀中,下巴轻抵她的发顶:“以后,我带你去看更多的美景。昆仑的雪,黄山的云,西湖的月,塞北的沙……凡是你想看的,我们都去看。”
绿萼依偎在星昀肩头,轻声道:“其实不必去那么远。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哪里都是美景。”
星昀握住她的手,重重点头:“嗯。”
霞光渐暗,暮色四合。文波看了看天色,道:“该继续赶路了。我们得在天黑前抵达峨眉山脚下,找间客舍安顿下来。”
一家人再次登上祥云。临行前,孩子们依依不舍地回望那片云海——霞光已经褪去,云海恢复了洁白的本色,在渐浓的暮色中泛着淡淡的蓝光,像一片凝固的、宁静的海洋。
祥云升空,继续向西飞行。下方的山川大地渐渐被夜色笼罩,点点灯火在黑暗中亮起,像是洒落人间的星辰。又飞了一个多时辰,前方群山的轮廓在月光下显现——那山势雄伟,群峰连绵,主峰高耸入云,在月色下泛着清冷的银辉。山间云雾缭绕,偶尔露出苍翠的松柏和飞瀑的银练。
“到了,峨眉山。”文波轻声道。
祥云缓缓降落在山脚下一处小镇外。为了不惊扰凡人,文波特意选了僻静处落下,一行人才徒步走进小镇。
小镇名为“报国镇”,因山脚的报国寺而得名。此时已是戌时三刻,镇上大多数店铺已经打烊,只有客栈、酒肆还亮着灯。青石板铺就的街道被月光洗得发亮,两旁是典型的川西建筑,白墙青瓦,挑檐翘角,屋檐下挂着红灯笼,在夜风中轻轻摇晃。
他们寻了一间名为“峨眉客栈”的客舍。客栈是四合院结构,中间天井里种着一株老桂树,此时未到花期,枝叶却郁郁葱葱。掌柜的是个和气的中年人,见一行人风尘仆仆,连忙招呼伙计准备热水热饭。
房间安排妥当:文波和嫦娥住东厢上房,星辞一家住西厢上房,月眠和哪吒住东厢次房,星昀和绿萼住西厢次房。孩子们则住在中间的套间——这是星瑶要求的,她说要和哥哥星辉、弟弟星昀住在一起,晚上好说悄悄话。
简单梳洗后,众人在天井的石桌旁用了晚饭。饭菜是地道的川味,麻婆豆腐、回锅肉、夫妻肺片、清炒时蔬,还有一钵热腾腾的酸辣汤。孩子们吃得鼻尖冒汗,连连说辣,却停不下筷子。
“明日我们先去报国寺。”饭后,文波泡了一壶普陀茶,众人围坐品茶,商量行程,“报国寺是峨眉山的门户,始建于明代,寺内文物众多,香火鼎盛。我们可以在那里请个向导,再决定上山路线。”
“我听说峨眉山有猴群,很是机灵可爱。”月眠眼睛发亮,“可以去看吗?”
“自然可以。”文波笑道,“不过峨眉山的猴子可不好惹,它们不怕人,还会抢游客的食物。明日记得把吃食收好,莫要被它们得了逞。”
哪吒挑眉:“几只猴子而已,还能翻出天去?”
月眠嗔他:“你可别逞强。父亲说了,入乡随俗,咱们现在是凡人游山,就得守凡人的规矩。”
“是是是,夫人说得对。”哪吒笑着给她添茶。
星辞则对武术更感兴趣:“听闻峨眉武术自成一家,刚柔并济,与少林、武当齐名。寺中可有武僧演练?”
“有的。报国寺每日辰时、申时各有一次武僧演练,我们赶得及辰时那场。”文波抿了口茶,看向孩子们,“你们最想看什么?”
星辉抢着说:“佛光!祖父,你说过峨眉山有佛光,是七彩的,像彩虹一样!”
“佛光要看缘分。”文波温和道,“要在金顶,要在雨后初晴、云海铺展之时,阳光从背后照来,人影投射在云海上,周围便会显现七彩光晕。明日我们上山,若能遇见合适的天气,或许能看到。”
星瑶则小声说:“我想去洗象池。传说普贤菩萨的坐骑白象在那里沐浴过,池水能洗去烦恼,是真的吗?”
“心诚则灵。”嫦娥将她揽到身边,“瑶儿有什么烦恼,告诉祖母?”
星瑶摇摇头,靠在嫦娥怀里:“现在没有烦恼。和祖父祖母、爹爹娘亲、叔叔婶婶、哥哥弟弟在一起,每天都开心。”
这话说得所有人都心头一暖。月光透过桂树的枝叶洒下,在天井的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夜风带来山中草木的清香,远处隐约传来报国寺的晚钟声,一声,又一声,浑厚悠远,在夜色中荡开。
又坐了一炷香时间,孩子们开始打哈欠。七仙女和绿萼便领着他们回房洗漱安歇。月眠帮着收拾了茶具,也告退回房。天井里只剩下文波、嫦娥和星辞、星昀两兄弟。
星辞为父亲续上茶,轻声道:“父亲,今日听您和母亲作诗,孩儿忽然觉得,从前在仙界那些岁月,竟不如这短短数月人间游历来得充实。”
文波看着他,眼中满是欣慰:“仙界有仙界的好,清净永恒。但人间有人间的好——有生老病死,有聚散离合,有四季更迭,所以才懂得珍惜当下。”
星昀点头:“二哥说得对。在仙界时,总觉得日子漫长无尽,什么都不着急。可到了人间,看见花开花落,月圆月缺,才明白‘一期一会’的道理——每一次相遇都是唯一,每一次离别都可能不再见。”
“所以更要好好珍惜。”嫦娥轻声道,“珍惜眼前人,珍惜眼前景。”
夜渐深,兄弟俩也回房休息。天井里只剩下文波和嫦娥。
月光越发皎洁,将两人的身影拉得修长。嫦娥靠在文波肩头,轻声道:“夫君,今日在云海上,你吟的那首诗真好。‘仙心已逐长风去,俗念皆随碧波捐’——你真能放下仙界的种种吗?”
文波沉默片刻,将她搂得更紧些:“在仙界千万年,我们守着清规戒律,守着尊卑身份,守着永恒却冰冷的岁月。那时我以为,那就是仙家该有的样子。可下凡这些时日,我才明白,原来欢喜可以这样简单——孩子们的笑声,一壶好茶,一片云海,一首小诗,甚至一碗热辣的饭菜,都能让人从心里暖起来。”
他顿了顿,声音更柔:“所以不是‘放下’,而是‘找到’。找到了真正让我们心生欢喜的东西。仙界回得去,却已不是唯一的归宿了。这人间,有你在,有孩子们在,有万千风景、百态人情在,便也是归宿。”
嫦娥抬起头,眼中映着月光,晶莹闪动。她伸手轻抚文波的脸颊,指尖描摹他眉眼间的皱纹——那是岁月留下的痕迹,却也是人间烟火馈赠的温柔印记。
“你说得对。”她轻轻说,“从前在广寒宫,我以为永恒最美。如今才知,会变化、会流逝、会留有遗憾的,才是鲜活的人生。就像普陀山的晨雾会散,云海的霞光会暗,可记忆里的温暖,却永远都在。”
文波低下头,在她额间印下一个吻。那吻带着普陀茶的清香,带着月光的清冽,更带着千言万语也道不尽的深情。
“睡吧。”他柔声道,“明日还要登峨眉山。我们的路,还长着呢。”
两人相携回房。推开房门时,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床榻边,将房间映照得宛如浸在水银中。窗外,峨眉山的轮廓在夜色中沉默矗立,仿佛在静静等待,等待这一家人去探索它的幽深、它的灵秀、它绵延千年的传说。
而更远的远方,还有无数的山,无数的水,无数的人间故事,在等待着他们。
长夜未尽,前路尚长。
可只要一家人携手同行,便无惧岁月漫长。
本章完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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