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卫的空气,永远带着一股子驳杂的味儿。海河水的土腥气,码头卸货扬起的灰尘,煤球炉子冒出的硫磺烟,油炸果子的腻香,还有人力车夫和苦力身上散发出的、浓烈的汗馊和贫穷混合的气息……这些味道在春日回暖的湿气里发酵、纠缠,钻进每一个角落,黏在鼻腔里,甩都甩不掉。
仁昌棉纺厂的老板冯庆元,此刻就坐在他厂子二楼那间小小的、堆满账本和样布的办公室里,窗户开着条缝,这些味道便丝丝缕缕地飘进来。他五十多岁,胖,穿着件半旧的绸面夹袄,脸上总带着生意人那种和气生财的笑,但那双被脂肪挤得有些小的眼睛里,却藏着几十年商场滚打练就的精明和警惕。
他手里没拿算盘,也没看账本,只是捏着一小沓钞票。不是市面上常见的、那些印着孙中山或蒋介石头像、但纸张绵软、边角起毛、颜色灰败的法币。他手里的这些,纸张明显厚实些,挺括,虽然也旧了,边角有磨损,但那种特有的、偏黄的本色和清晰的“华元”字样,还有背面简单却庄重的山水图案,依然清晰可辨。
这是他上个月去冀中一带“探亲”(实际是偷偷考察市场)时,用一批积压的粗布换回来的。当时心里还直打鼓,这“匪区”的票子,能顶用吗?可那边管经济的干部拍着胸脯保证,这“华元”随时可以按牌价兑换粮食、布匹、食盐,甚至……还能通过特殊渠道,换到一些市面上根本见不着的紧俏货——比如盘尼西林,比如无缝钢管的下脚料,比如质量不错的德国产小五金。
他将信将疑地揣了回来,没敢声张。可这几天,法币贬值的速度,快得让人心头发慌。早晨还能买一袋洋面的钱,到了下午,或许就只能买半袋。厂里工人要工钱,供应商要货款,银行催利息……到处都是伸着手要钱的主儿,可他手里的法币,就像握着一把不断融化的雪,越攥越少,越攥越心凉。
昨天,他厂里一个管仓库的老伙计,偷偷摸摸找到他,塞给他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十块“华元”。老伙计压低声音说,是他乡下亲戚捎来的,那边现在认这个,硬通货,托他在天津看看,能不能用这个,帮着买点洋火、煤油、针头线脑什么的捎回去。
冯庆元当时心里就咯噔一下。连他厂里最底层的老伙计,都有渠道弄到这“华元”了?而且明显知道这东西“硬”,比法币顶用?
此刻,他摩挲着手里这些略显粗糙但挺括的纸钞,脑子里飞快地转着。他想起在根据地看到的那些井然有序的集市,价格虽不便宜,但至少稳定;想起那些工人和技术员谈论起“楚长官”和“咱们的厂子”时,眼里那种不一样的光;更想起那个经济干部私下跟他说的那句话:“冯老板,法币那是擦屁股纸!这‘华元’背后,是楚长官的兵工厂、粮仓和信誉!这叫啥?这叫民心!不,叫‘民胃’所向!”
民胃所向……冯庆元咂摸着这个词儿,嘴角不由自主地扯动了一下,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是啊,老百姓的肚子最实在,什么东西能填饱肚子、换来活命的东西,什么东西就是“硬道理”。这“华元”能不能买来洋房汽车他不知道,但它能实实在在换来粮食、布匹、药品,甚至那些能让工厂转起来的稀缺零件。就凭这一点,它在这乱世里,就比那一摞摞飞速贬值的法币金贵。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透过积满灰尘的玻璃,望着外面灰蒙蒙的街景。远处,劝业场的尖顶在雾气中若隐若现,那是天津卫往日繁华的象征,如今却也透着一股子颓败气。街上行人匆匆,面色大多惶惶。黄包车夫为了一个铜子儿能跟客人争得面红耳赤。粮店门口总是排着长队,价格牌一天能翻几个个儿。
一阵冷风吹进窗户,带着更浓的煤烟味,他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老爷,”管家轻手轻脚地推门进来,脸上带着欲言又止的神色,“那个……‘隆昌号’的李掌柜又派人来催那笔纱款了,话里话外……不太客气。还有,工头老赵说,工人们情绪不太稳,这个月的工钱要是再拖,或者只给法币,怕是……要出事儿。”
冯庆元没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他依旧看着窗外,手指无意识地将那沓“华元”折起,又展开。
“老爷,咱们账上……能动用的现钱,不多了。是不是……再去银行想想办法?或者,找‘三爷’他们拆借一点?利息高点就高点,先应付过去……”管家试探着问。
“银行?”冯庆元嗤笑一声,终于转过身,脸上那层惯常的和气笑容消失了,只剩下疲惫和一丝讥诮,“银行现在除了往外甩‘金圆券’(注:此时应为法币,但民间已有类似称谓),还能有什么办法?拆借?‘三爷’那帮人的印子钱,是那么好拿的?利滚利,不出半年,我这厂子就得改姓!”
管家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说话。
冯庆元走回桌前,将手里那沓“华元”重重拍在账本上,发出“啪”的一声闷响。
“去,”他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声音低沉却清晰,“告诉‘隆昌号’的人,纱款,三天后结清。一半用‘大头’(银元),一半……”他顿了顿,眼睛盯着那沓“华元”,“用这个。他们要不要,随他们。不要,我另找买主。另外,这个月的工钱,也按这个比例发。愿意要‘华元’的,多发百分之五。要法币的……照旧。”
管家惊得瞪大了眼睛:“老爷!这……这‘华元’……在咱们这儿,能花出去吗?工人们能认?还有,‘隆昌号’那边……”
“让你去你就去!”冯庆元不耐烦地挥挥手,“花不花得出去,试试才知道。工人们不认?你让他们拿着法币去粮店试试,看能买回几斤米!‘隆昌号’……哼,李胖子精得跟猴似的,他路子广,自然有办法把这‘华元’弄到该去的地方,说不定,他赚得比我还多!”
管家见老爷心意已决,不敢再多言,连忙点头哈腰地退了出去。
冯庆元重新坐回椅子,感觉后背出了一层细汗,凉飕飕的。他知道自己在冒险,在走一步险棋。一旦传出去他这里收用“匪区”货币,被特务或者官府盯上,麻烦就大了。可眼下这局面,法币这条船眼看就要沉了,他不能抱着一起死。这“华元”,就是一根不知道牢不牢靠的救命稻草,他得抓住试试。
他拿起一张“华元”,对着窗外昏沉的天光仔细看。纸张的纹理,油墨的气味,图案的细节……都透着一股与法币截然不同的“实在”感。这感觉,说不清道不明,却让他那颗在商海沉浮中早已冰冷坚硬的心,莫名地安定了些许。
消息像滴入油锅的水,悄无声息,却激起了难以察觉的涟漪。
三天后,“隆昌号”的李胖子亲自来了。这个同样精明的商人,看到冯庆元推过来的那叠“华元”时,小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惊愕,随即眯了起来,像发现了猎物的狐狸。他没多问,只是用手掂了掂那叠钞票的分量,又抽出一张对着光看了看,然后脸上堆起笑容:“冯老板,路子野啊!成,这票子,我收了。不过,这兑换的‘道道’,咱们得再细聊聊……”
又过了几天,仁昌棉纺厂发薪的日子。工头老赵和几个工人代表,捏着手里那摞混合着银元和“华元”的工钱,表情复杂。有人嘟囔着“这什么票子,没见过”,有人则偷偷把“华元”藏得更深些——他们中有人隐约听说过,乡下有些地方,这玩意儿比法币好使。
更细微的变化,发生在天津卫那些见不得光的角落。黑市里,开始有人低声打听“北边的票子”,兑换的汇率在隐秘的口耳相传中慢慢形成,虽然远低于根据地的官方牌价,但比起法币那令人绝望的贬值速度,已然是另一个世界。一些跑单帮的小商人,开始尝试用“华元”从根据地边缘地带收购药材、皮毛、土布,运回天津牟利。甚至有两家小钱庄和当铺,在后院极隐秘的房间里,开始了试探性的“华元”兑换和抵押业务。
这股暗流很小,很弱,在天津卫庞大的经济和混乱的时局中,几乎微不足道。但它确实在流动,像地下的潜流,沿着人心的裂缝和利益的通道,缓慢而顽强地渗透着。
这一切,自然没能逃过某些人的眼睛。
国民党天津警备司令部稽查处的办公室里,烟雾缭绕。处长马奎是个瘦高个,眼窝深陷,目光阴鸷。他面前摊着几份线报,内容大同小异,都是关于“匪区货币‘华元’疑似在市区出现及小范围流通”的消息。
“查!给我狠狠地查!”马奎把烟头狠狠摁灭在烟灰缸里,声音尖利,“重点是那些跟北边有生意往来的商号,还有码头、车站!抓几个典型,杀鸡儆猴!他娘的,楚云飞的手,伸得够长的!经济战都打到老子眼皮底下了!”
副官小心翼翼地提醒:“处长,现在市面上法币的情况……人心浮动,查得太狠,万一激起什么乱子……”
“乱子?”马奎冷笑,“就是因为人心浮动,才更不能让这种‘乱源’滋生!必须掐死在萌芽里!让那些奸商知道,谁才是这片天的王法!去办!”
“是!”副官领命而去。
马奎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楼下街道上熙攘却麻木的人流,眼神阴冷。他知道这背后意味着什么。这不仅仅是几张钞票的问题,这是信誉的侵蚀,是影响力的渗透,是动摇根本的慢性毒药。必须用铁腕,把它砸碎。
但他不知道,或者说,不愿去深想的是,当一种货币,能比官方货币更能满足人们最基本的生存和交易需求时,铁腕又能压住多久?
人心向背,有时不在慷慨激昂的口号里,而在柴米油盐的掂量中,在那一张张被反复摩挲、比较、最终被紧紧攥在手心的钞票上。
仁昌棉纺厂的冯庆元,此刻正将一小包用“华元”从特殊渠道换来的、质量上乘的德国钢锉,悄悄锁进保险柜。他听着窗外隐隐传来的、不知哪里又因为物价飞涨而起的吵闹声,轻轻叹了口气,又摸了摸口袋里剩下的几张“华元”。
冰凉的纸张,却似乎带着一丝微弱的温度。
这温度能否燎原,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在这寒冷的世道里,哪怕是一点微弱的、真实的暖意,也值得冒险去抓住。
窗外,天津卫的夜晚降临了,灯火寥落,寒意深重。而遥远的北方,那片被封锁的土地上,点点星火,或许正在孕育着足以穿透这漫长寒夜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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