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瑄乘坐的轿子再次驶入宫门时,天色已然大亮。秋日的晨光透过稀薄的云层洒下,却驱不散紫禁城上空那无形的阴霾。宫道上来往的太监宫女比往日更加安静,脚步匆匆,目不斜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压抑。
养心殿西暖阁内,龙涎香依旧,但气氛比昨夜更加凝重。皇帝端坐于御案之后,面容在透过窗棂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晦暗不明。司礼监随堂太监曹安垂手侍立在一侧,眼观鼻鼻观心。张天师竟也在此,只是换回了寻常道袍,脸色比昨夜稍好,但眉宇间忧色不减。
除了他们,暖阁中还有一人——内阁首辅,苏文卿。
苏文卿年过六旬,须发花白,面容清癯,穿着一品仙鹤补子绯色官袍,腰束玉带,手持象牙笏板,正微微躬身向皇帝奏事。他的声音平稳舒缓,带着久居上位的从容,但话语内容却字字如刀:
“……陛下,南城福缘当铺之事,如今已闹得满城风雨,妇孺皆知。民间皆传‘妖邪作祟’,人心惶惶,更有甚者,将此事与近年来天时不顺、边患偶起相连,谣诼纷纭,恐伤及陛下圣德,动摇国本。”
他略作停顿,眼角余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刚刚进殿行礼的贾瑄,继续道:“据五城兵马司及顺天府初步勘查,当铺朝奉王朝奉确系突发癫狂,状若中邪,其所接触之质押物神秘失踪。而首先介入此案之靖安司缉事,办案过程中亦遭遇不明身份者袭击,现场遗留打斗痕迹及死伤,更添诡谲。凡此种种,皆非常理可度。”
皇帝面无表情,手指轻轻敲击着御案边缘:“苏相之意是?”
苏文卿微微提高声调:“老臣非是质疑靖安司办案辛劳。然,此案涉及妖异,已非寻常刑名缉捕范畴。靖安司专司侦缉、情报,于此等玄虚诡秘之事,恐非所长。更兼近日朝野有闻,靖安司内收纳来历不明、身具异象之人,与方外之士过往甚密。当铺一案,恰逢其时,难免令人联想。为公允计,为安定民心计,老臣斗胆恳请陛下,暂将福缘当铺一案移交钦天监会同大理寺勘查,靖安司则当避嫌,并对其内部人员,尤其是那等身世蹊跷者,进行彻查,以正视听,以杜流言!”
此言一出,暖阁内落针可闻。曹安的头垂得更低,张天师捻须不语,目光微垂。贾瑄则感到一股冰冷的怒意从心底升起,但面上依旧沉静如水。苏文卿这一手,可谓毒辣至极。以“妖异非靖安司所长”、“避嫌”、“彻查内部”为名,行剥夺办案权、打击贾瑄威信、甚至可能直接对阿二下手之实!而且搬出了钦天监(掌天文历法,也兼涉一些“祥异”解释)和大理寺,看似公允,实则将水搅得更浑。
皇帝没有立刻回应,目光转向贾瑄:“贾瑄,苏相所言,你有何话说?”
贾瑄上前一步,躬身道:“陛下,苏相忧国忧民,臣感佩。然,福缘当铺一案,绝非寻常‘妖异’或‘中邪’可一言蔽之。臣麾下之人介入调查,乃因察觉此案可能牵涉前朝秘辛、境外势力,甚至与近期宫内一些……不安迹象或有潜在关联。”他斟酌着用词,既不能泄露太多归墟机密,又必须点出事情的严重性,“至于臣收纳之人,乃东南海难幸存者,身世虽奇,然已查证清白,且于某些特殊事务上,确有其用。陛下昨夜亦曾亲见。”
提到“昨夜”,皇帝的眼皮微微一动。苏文卿却是眸光一闪,显然对“宫内不安迹象”和“陛下亲见”极为关注,但他城府极深,并未追问细节,只是淡淡道:“贾指挥使所言‘关联’,可有实证?事关宫闱,非同小可,岂可捕风捉影?至于那海难幸存者,既有‘特殊之用’,更应严加勘验其来历与能力,确保无患,方能为陛下效力。否则,引狼入室,悔之晚矣。”
“苏相所言甚是,臣已对其严加管束,并由张天师、赵武师等高人从旁监察。”贾瑄不卑不亢,随即话锋一转,“然,当铺一案,臣等已有重大进展,发现关键线索,指向明确,此刻移交,恐前功尽弃,反令真凶逍遥法外。”
“哦?重大进展?”皇帝适时开口,目光灼灼看向贾瑄,“速速奏来。”
苏文卿也看向贾瑄,眼神深处带着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
贾瑄知道到了关键时刻,必须抛出足以震慑苏文卿、并坚定皇帝信心的筹码。他从袖中取出陈五密报的誊抄件以及那半枚玉佩的线描图副本,双手呈上:“陛下,苏相,臣属下今晨突查南城水月庵,于其地下密室,发现近期有人活动之确凿痕迹。残留物包括疑似激发精神异状之药物灰烬、特殊织物碎片、绘制诡谲符号之皮纸,以及……此半枚玉佩。”
曹安上前接过,转呈御案。皇帝拿起那线描图,只看了一眼,瞳孔便是微微一缩!他显然也认出了这玉佩的来历!献王!这个早已被时光尘封、却又与宫廷禁忌紧密相连的名字,此刻以这样一种方式,重新出现在眼前!
苏文卿虽然未必清楚玉佩具体所属,但察言观色,见皇帝神色有异,心知此物必然非同小可,立刻道:“此玉佩看来古旧,不知贾指挥使如何断定其与当铺一案、乃至所谓‘前朝秘辛’有关?水月庵乃荒废之地,有些宵小藏匿、遗留杂物,亦属寻常。”
贾瑄早有准备,沉声道:“回苏相,此玉佩纹路特殊,经初步辨认,疑与数十年前因罪削爵之献王有关。而水月庵后身地下密室,经探查,与前朝档案中所载献王一处秘密别业构造吻合。密室中遗留之药物残渣,经辨认,与当铺事发前曾出现、随后暴毙之游方道士住处所搜获的‘鬼哭藤’毒草性质相似,皆可致幻乱神。更关键者,密室内有暗门通道,通往他处,显是有人精心经营之据点,而非寻常宵小偶然藏匿。”
他顿了顿,迎着苏文卿陡然变得锐利的目光,继续道:“结合当铺朝奉症状、失踪之诡异质押物、以及臣等之前追查到的、有海外神秘势力在京城活动并打听类似奇物与张天师消息等线索,臣有理由怀疑,有一股潜伏势力,以水月庵为据点,利用某些源自前朝甚至域外的邪异之物或方术,在京城暗中活动,其目标,恐非仅仅制造几起‘妖异’事件那么简单。福缘当铺,或许只是其试探或无意泄露的一环。”
“献王……海外势力……邪异方术……”皇帝低声重复着这几个词,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线描图,眼神变幻不定。贾瑄的禀报,将玉佩、水月庵、当铺、海外势力、乃至可能牵扯到的宫内异动,编织成了一张令人不安的大网。而这张网的中心,似乎隐隐指向了某个被岁月掩埋的禁忌。
苏文卿的脸色终于有些变了。他没想到贾瑄不仅没有被“妖异”之说困住,反而在短短时间内查到了如此深入、且牵涉前朝宗室的线索!这完全打乱了他借题发挥、以“妖异祸乱”和“靖安司失职”攻讦贾瑄的计划。如果真如贾瑄所言,此事涉及前朝余孽勾结境外、图谋不轨,那性质就变成了危害社稷的逆案,靖安司不仅无过,反而有功!
但他毕竟是宦海沉浮数十年的老狐狸,迅速镇定下来,肃容道:“若贾指挥使所言属实,此事确系骇人听闻。献王余孽,死灰复燃,勾结外邦,行此鬼蜮伎俩,其心可诛!然,兹事体大,仅凭半枚玉佩及些许残留物,恐难定论。况且,即便与前朝有关,为何又与‘宫内不安迹象’关联?贾指挥使须慎言。”
他再次将话题引回对贾瑄不利的方向,暗示贾瑄可能借机夸大其词,甚至影射宫闱。
贾瑄心知苏文卿不会轻易罢休,正欲再言,一直沉默的张天师忽然开口了:“无量天尊。陛下,苏相,贫道可否一言?”
皇帝颔首:“天师请讲。”
张天师上前一步,先是对皇帝和苏文卿稽首一礼,然后缓缓道:“贫道方外之人,本不应置喙朝政。然,近日奉陛下之命,处理宫内一些……涉及阴邪侵扰之事,确有所感。那等阴邪之力,非寻常鬼魅妖物,其性混乱、污秽,能侵扰心神,损人神魂,与贾大人所言水月庵中药物致幻之效,以及当铺朝奉症状,确有几分相似之处。至于是否同源,贫道不敢妄断。但贫道可断言,宫内所封存之物与外界某些引子之间,或有无形之牵连。昨夜……陛下亦曾亲睹其险。”
张天师的话说得含蓄,但“宫内所封存之物”、“无形牵连”、“陛下亲睹其险”这几个词,结合他的身份和昨夜经历,分量极重。他虽未明说支持贾瑄,但无疑证实了贾瑄关于“内外关联”的说法,并间接驳斥了苏文卿“捕风捉影”的指责。
苏文卿眼角微微抽搐,显然没料到张天师会在此刻出言。张天师地位超然,深得皇帝信任,他的话,皇帝不能不重视。
皇帝的目光在贾瑄、苏文卿、张天师三人脸上缓缓扫过,暖阁内陷入一种紧绷的寂静。窗外的光线似乎又被云层遮挡,室内显得更加昏暗。
良久,皇帝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福缘当铺一案,以及水月庵所获线索,仍由靖安司贾瑄全权负责查办。一应所需,各部院及五城兵马司需全力配合,不得推诿阻挠。”
苏文卿面色一僵,正要开口,皇帝却抬手制止,继续道:“苏相所虑,亦有道理。妖异之说,易惑民心。着钦天监正,会同礼部,就近日京城流言,拟一道安抚告示,以正视听。至于靖安司内部……”皇帝看向贾瑄,目光深邃,“贾瑄,你既用人,当负其责。那名海难幸存者,既于案情有用,朕准你继续留用,然需严加看管,其状况及所用,需随时报与朕知。若因其再起波澜,或查明确有不轨,朕唯你是问。”
“臣,领旨谢恩!必不负陛下重托!”贾瑄深深下拜,心中一块大石暂时落地。皇帝顶住了苏文卿的压力,保住了他的办案权和对阿二的掌控,这已是眼下最好的结果。
苏文卿脸色有些难看,但也知道皇帝心意已决,且张天师的话起到了关键作用,此刻不宜再强谏,只得躬身道:“老臣遵旨。陛下圣明烛照,如此处置,最为妥当。”
皇帝微微颔首,似乎有些疲惫,挥了挥手:“若无他事,都退下吧。贾瑄留下。”
“臣等告退。”苏文卿与张天师行礼退出暖阁。
暖阁内只剩下皇帝、贾瑄和曹安。皇帝示意曹安也退到门外守候。
“贾瑄,”皇帝的声音低了一些,带着一丝倦意,“你方才所言,水月庵线索指向献王,可是确凿?”
“回陛下,玉佩纹路特征明显,与前朝内府存档图样比对,吻合度极高。水月庵地下构造,亦与工部残存旧档中献王别业草图部分相符。然,是否确系献王余孽所为,尚需进一步查证。但密室近期有人活动,且遗留之物与当铺案、甚至宫内异状隐隐相关,确是不争事实。”贾瑄谨慎答道。
皇帝沉默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似是追忆,又似是忌惮:“献王……朕之皇叔祖。当年他痴迷方术,广纳异人,府中常行诡秘之事,先帝屡次训诫不改,最终酿成大祸……没想到,几十年过去了,他的影子,又出现了。”他看向贾瑄,“你觉得,他们的目的是什么?仅仅是为了复仇?还是……另有所图?”
贾瑄沉吟道:“陛下,结合海外势力介入、以及他们试图‘牵引’宫内之物来看,臣以为,其志恐不在小。或许,献王当年所痴迷的,并不仅仅是寻常方术,而正是与归墟相关的某种禁忌力量。其党羽潜伏至今,或与海外某些同样觊觎此力的势力勾结,试图重新获取或掌控这种力量,用以达成不可告人之目的,甚至……动摇国本。”
“掌控归墟之力……”皇帝喃喃道,眼神骤然变得锐利无比,那其中蕴含的,不仅仅是警惕,还有一丝贾瑄难以完全解读的深意。“朕知道了。此事,你务必查个水落石出!献王余孽也好,海外蛮夷也罢,但凡涉及此事,一律严惩不贷!需要什么,直接报与朕知。但记住,”他紧紧盯着贾瑄,“有关宫内之物及昨夜测试详情,绝不可泄露半分,尤其是对苏文卿等人。阿二的状况,随时报来。”
“臣明白!”贾瑄肃然应道。
离开养心殿时,贾瑄感到肩上的担子更重了,但也更加清晰。皇帝的支持依旧,方向也已指明。接下来,就是沿着水月庵和献王这条线,深挖下去,揪出幕后黑手,同时稳住阿二的状况,为可能到来的、更直接的对抗做准备。
而苏文卿今日虽未得逞,但其敌意已昭然若揭。朝堂上的风波,绝不会就此平息。真正的较量,或许在两条战线上,都已进入了更激烈、更凶险的阶段。
他抬头望向阴沉的天空,深深吸了一口微凉的空气。风暴眼,正在缓缓移动,而他和靖安司,必须成为那最坚固的屏障,或者,最锋利的刃。
《红楼:从灭十国到一字并肩王》无错的章节将持续在爱看读书小说网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爱看读书!
喜欢红楼:从灭十国到一字并肩王请大家收藏:(m.aikandushu.com)红楼:从灭十国到一字并肩王爱看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