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羽冒雪疾行三日。
到徐州城北十里时,雪已停,天空却灰白得像一块巨石压下来。
远远便看到——
城门口十万百姓,披麻戴孝。
守城军一看是关将军,齐齐跪下:
“请将军入城!”
关羽翻身下马。
有人上前低声道:
“诸葛军师与翼德将军……早在白门楼外候将军了。”
关羽胸口一酸,不敢说话,只重重点头,牵着赤兔马一步步走进去。
一路之上,百姓自发跪拜。
有人哭喊:“关将军来了!”“玄德公泉下有知,也该放心了!”
关羽走到喉咙发紧。
这是刘备打下的地盘、教化的百姓、以仁义换来的民心。
如今,这一切,却成了送葬的队伍。
白门楼前,灵柩覆黄帛,青烟直上。
诸葛亮站在灵前,脸色憔悴到几乎透明。
张飞一身麻衣,虎背也像塌了一块。
见关羽来了,张飞先一步冲上来。
他没说话,只是猛地跪下,伏在关羽怀里嚎啕大哭。
关羽抱住三弟,双目红得像要流血:
“翼德……大哥他……怎会走得这么快?”
张飞哭得说不出话,只不断摇头。
诸葛亮撑着仪杖走来,深深一揖:
“云长将军能至,先主……泉下当感。”
关羽扶住他:
“孔明,你这般形容憔悴,如何撑得住大哥的后事?”
诸葛亮苦笑:
“将军若是三日前来,或许还能见主公最后一面……”
关羽喉咙一紧,胸口像被铁块砸住。
他来晚了。
终究还是来晚了。
灵柩前。
关羽卸下刀甲,披麻跪下。
不许人劝,不许人扶。
诸葛亮轻声道:
“将军身体未愈,何必如此——”
关羽不回答,只把青龙偃月刀横放在膝前。
他双手按刀,头抵地面。
那一刻,他不是将军。
不是洛阳禁军统领。
不是天下名将。
只是刘备的二弟。
夜深灯尽,香灰落了一层又一层。
关羽一动不动,跪到天亮。
张飞拖着还未痊愈的身子,坐到关羽旁边,将一壶酒放在三人面前。
“这是大哥生前酿的最后一坛。”
三人对着灵柩坐下。
张飞哽咽:
“大哥最疼我……我却没能守着他最后一程。”
诸葛亮低声:
“主公离去前,说最放心不下的,是二将军与翼德将军。”
关羽的指尖轻轻颤抖。
他抬起酒壶,倒在地上:
“大哥,云长来迟……请罚。”
三人对着灵柩饮下那坛酒。
那一刻,
仿佛桃园三结义又回到眼前。
只是再也没有第二次了。
灵堂第三日清晨。
一队黑衣铁骑疾驰而来。
为首者——曹昂。
他身后跟着曹丕,曹彰,诸将数人。
押车之中,是退隐已久、却精神依旧的——曹操。
消息一传,白门楼下一片哗然。
曹操下车那一刻,整个人像瞬间老了十岁。
他站在刘备灵前,久久无言。
诸葛亮上前叩拜:
“丞相远来,徐州万民感激。”
曹操抬手制止。
他的目光落在灵柩上。
“玄德,我曹孟德……终于还是送你这一程。”
这一句一出口,
白发从殿外风里被吹得乱舞,
却无人敢笑。
关羽从灵前起身,没有行军礼,只抱拳:
“丞相肯来,大哥泉下有知,必感念于心。”
曹操看着这位曾经最难掌控、如今却守灵三日的关羽:
“云长……你辛苦了。”
关羽眼眶一红,立刻低头。
他不能在曹操面前哭。
众人退下后。
曹操独自跪在刘备灵前。
他缓缓取出一壶旧酒,是三十年前与刘备共饮的酒。
“阿瞒……大哥。”
他自己苦笑:
“这句话,你当年叫得倒自然。”
灵堂寂静。
只有曹操的声音微微颤着:
“若你愿随我一统天下,该好……
可你偏偏执着仁义,我偏偏执着霸业……
所以我们走到了今日。”
他把酒倒在地上。
“玄德,你放心。
你的两个弟弟,我不会亏待。
你徐州,也不会乱。”
曹操说到最后一句,声音竟然有些哽咽:
“你比我早走一步……
我羡慕你。”
说罢,他起身,背影极其沉重。
刘备死后,徐州但笼罩在无比深重的哀痛中。
关羽守满三日,誓言不食不眠。
曹昂主持安葬,全程肃穆。
曹丕、曹彰陪同左右。
诸葛亮披麻戴孝,咳嗽止不住。
张飞陪灵期间病情再发。
百姓十万送葬,哭声动地。
而在东南,孙权闻讯长叹:
“刘备死,则荆州之心尽归蜀。”
在西北,马超震动:“刘备既没,曹氏更强。”
而洛阳皇帝刘协,则在听闻关羽奔徐州、曹操亲临吊唁后,
脸色复杂至极:
“他们……比朕更像一家。”
守灵期满。
关羽站在徐州城门,看着刘备新建的陵寝。
诸葛亮上前:
“将军,此去……请珍重。”
关羽深深抱拳:
“孔明,翼德。
你们在徐州,我更放心。”
张飞抓住他的手腕:
“二哥,回来时……替我跟丞相说一句,
我张飞……没泯灭大哥的教诲!”
关羽点头,翻身上赤兔马。
他抬头望天,轻声道:
“大哥,云长回洛阳去了……
但你放心,天下还有我。”
赤兔马一声嘶鸣。
关羽披着斜阳,缓缓离去。
三百里之外的洛阳城
正等待这位情义无双的武神归来。
刘备下葬后第三夜。
徐州城外的临时行辕里,灯火尚亮。曹操、曹昂父子与郭嘉、司马懿、荀攸等人围坐在地图前。
曹操虽已退隐,但今日神情比任何战事时都更沉静。
他先开口:
“玄德已逝,但徐州不能乱。
云长、翼德、孔明——皆非寻常之辈。”
曹昂点头:
“他们三人协力,可以护徐州;但只护徐州未必愿护魏国。”
郭嘉轻敲折扇,笑得意味深长:
“丞相,徐州现在其实有三股力量——
第一,孔明与张飞的‘刘备旧部’,第二,刘琦带来的‘荆楚旧部’,
第三,孝直法正等徐州豪强。
三股力量,都不属于我们。”
司马懿补了一句:
“只要徐州不属于我们,荆州也不会属于我们。”
曹操看着地图,眼神沉了下去。
曹昂起身,将三根竹简放在桌上。“这是我这几日想的三策。”
曹操示意他说。
曹昂道:“一安二抬三请。”
郭嘉挑眉:“详说。”
曹昂解释道:
“孔明是天下大才,张飞是先主的至交兄弟,他们对先主忠,却未必对我们反。”
“徐州民心在他们身上,若逼得太急,反而生乱。”
“所以第一策:以礼安之。”
司马懿点头:“请孔明为徐州牧?名正言顺,又可让他名义上效忠朝廷。”
曹昂微微一笑:
“然,有名无实——权仍在我们手里。”
曹昂道:
“刘琦有正统荆楚血脉,若留徐州,他麾下旧部迟早与孔明张飞牵扯不清。”
“但不能突然削他的官,以免生变。”
“第二策:抬他高位,调回邺城或洛阳。”
郭嘉轻笑:
“这是‘加官进爵、远其根基’,让他心甘情愿离开徐州。”
司马懿也赞:
“失去旧部,刘琦就再也不是威胁。”
曹操点头,心中已动。
曹昂淡淡道:
“翼德虽粗豪,却极重情。若请他入洛阳任护军将军,是恩遇也是尊重。”
“他若愿意留下,最好;
若不愿,也至少让他知道我们拿他当自己人。”
郭嘉笑声清亮:“这一招,是在张飞的心里埋下一颗柔软的钩子。”
曹操终于开口:
“这三策,看似温和,却把徐州三股势力尽握掌心。”
众人散去后,曹操留曹昂单独谈。
“昂儿,你的三策我皆赞同。”
“但你要明白——孔明此人,未必能为我所用。”
曹昂沉静:
“我知道。”
曹操问:
“那为何仍将徐州倚仗他?”
曹昂道:
“因为徐州没第二个人能服众。”
他望向窗外冉冉升起的晨星:
“孔明若肯效命,魏国有幸。
若不肯……”
曹昂声音压低:
“那我们就确保徐州不会因他而乱。”
曹操望着这个大儿子,许久不语。
张飞正在院中训兵,声音震天。
诸葛亮则在厅中批阅百姓的诉讼书。
夜深,曹昂来访。
孔明行礼:“太子千里而来,徐州有劳。”
曹昂温声:
“刘备之志未竟,徐州不可无人。
先生若不嫌弃,愿为徐州牧,守玄德之地。”
张飞愣住,激动地站起来:“这……大哥的地方,让孔明当,是该的!”
诸葛亮却沉默。
他说:
“曹公父子如此信任,我自不敢辞。
但徐州守的是先主遗愿,不是为魏国。”
曹昂一笑:
“若是为天下,先生何必急于分魏与汉?”
孔明怔住。
那一刻,他忽觉:
这个年轻人,已经不像昔日那位谨慎的曹氏世子,而有了帝王气度。
刘琦也听说曹昂来徐州。这几日,他愈发心神不宁。
“旧部越聚越多……
魏国会容得下我吗?”
法正劝他:“殿下不必忧。曹昂不是曹操,心性仁厚。”
刘琦苦笑:
“正因如此,他不会容许徐州出现两股力量。”
果然,当晚就收到曹昂的邀请:
奉命调往洛阳,任光禄大夫。
刘琦怔了许久。
这是升官。是恩遇。
也是告别徐州的信号。
他喃喃:“玄德兄长……我走后,徐州就真的只剩孔明与翼德了。”
第二日,曹昂在徐州城宣布:
诸葛亮为徐州牧、监徐州军政。张飞为护军中郎将,可驻徐州、亦可入洛阳听调。
刘琦升为光禄大夫,调往洛阳。
百姓大喜,徐州旧部皆安。
孔明低声对张飞道:
“此人手段不显山露水,却把徐州完全收入囊中。”
张飞嘀咕:
“可他对我们都不错。”
孔明看着曹昂的背影:
“正因如此,他才最可怕。”
建安二十五年冬,
徐州、荆州的格局终于稳定下来。
江东退避三舍,刘备已逝,刘琮入洛阳听命,荆徐两州尽入魏国腹心。
朝堂上虽仍有人议论功罪,但天下人心——总算第一次看到了稳定的影子。
曹操立于邺城南台,望着接连不断传来的捷报,心中涌起一种奇异的感觉:
不是得意,
也不是激昂,
而是一种深、疲惫后的松一口气。
他忽然对曹昂说:
“我年岁已高,不想再看血流成河了。”
曹昂侧身扶住父亲的手臂,低声:
“父亲辛苦一生,今日天下多赖您安定,是时候享享清福了。”
曹操却忽然笑了——
有点苦,有点无奈。
“享福……我半生想的都是如何夺取,
现在却只想逃。”
冬雪飘落,
逸园的荷塘已结了薄冰,竹林轻响。
马车停在园门外,曹操掀帘下车。
园中早已被打扫干净。
溪流旁的奇石仍在,假山依旧,只是落叶积了厚厚一层。
荀彧不在了。
若澜不在了。
郭嘉虽病未重,却气息更弱。
他站在园中,忽然想起十几年前初建逸园的那个清晨。
当时的钱粮紧张、事务繁重,他却坚持亲自画了园子的蓝图,说这是自己老年后唯一的去处。
如今算是真回来了。
只是比他预想的更早、也更孤单。
曹操望着园中冬雪,轻轻开口:
“我回来了。”
但无人应答。
只有风声拂过廊柱。
曹昂、曹丕、曹植、曹彰接连赶到逸园。
这一夜,曹家久违的团聚。
曹彰提来自己在北地猎到的鹿肉,
曹植抱着琴,
曹丕带来邺城的砂壶好酒,
曹昂命人将逸园打理得灯火通明。
曹操看着四个儿子——
一个个都已成人,甚至各有自己的追随者、名望、气度。
他忽然有些恍惚:
自己不知何时,竟已不是“统帅天下的丞相”,
而是一个需要儿子们扶着走下阶梯的老人。
曹彰抢先举杯:
“父亲,北方平定,愿您安享清闲!”
曹操笑着推了推他额头:
“你这虎头虎脑的,只知道打仗。”
曹植立刻接话:
“父亲若真要清闲,孩儿愿常伴左右,为父弹琴论诗,让逸园不寂寞。”
曹丕哼了一声却也举杯:
“我愿为父分忧,让天下再无叛乱,使父可真正归隐。”
曹昂微微一笑,沉稳地说:
“父亲一生戎马操劳,如今天下已定,以后便交给儿臣们吧。”
曹操望着最沉稳的大儿子,心里一阵柔软:“我半生求贤若渴,却不知,最贤者就在我身边。”
四兄弟皆愣了一下。
曹操抬杯:
“今日起,曹氏江山,由尔等肩负。”
四子齐声应诺。
夜深,人散。
曹昂留下来为父亲披衣。
曹操望着雪夜,说:
“昂儿,我知道你心中仍有忧虑。”
曹昂点头:
“父亲退隐,皇上必会恐惧。
陛下虽信任小弟曹植,但对我……始终存疑。
若再遇奸人挑唆,只怕朝局不稳。”
曹操叹息:
“我退,不是逃;
而是让你们有机会站上前台,让皇上知道——
天下不是靠曹操一人撑着。”
他转身握住曹昂的手:
“稳住皇上,稳住民心,不要急于一统。
乱世未尽,我虽退,你们仍在。”
曹昂低头:
“儿臣明白。”
曹操目光变得锐利:
“若有一日,皇上真对你们下手——
记住,留手会害了曹家。”
曹昂心头一震,但点头了。
次日清晨,曹操如往常般散步。
荷塘微冻,竹林积雪。
他停在假山前,深深吐出一口气。
“天下大定……
却还有许多潜流未息。”
他抬眼远望:“但这一切……已经不是我这个老人要操心的了。”
风吹散了他鬓边白发,显得格外安静。
逸园的钟声响起,
象征着——
乱世曹操篇,真正落下帷幕。
而曹昂的天下篇,才刚刚要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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