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闭合的瞬间，所有声音消失了。
不是安静——是死寂。连自己的心跳声都像被这幽蓝的空间吞掉了。
苏清雪走在前面，防寒服摩擦的窸窣声是唯一的响动。她颈侧的蓝光在绝对的黑暗里亮得刺眼，像一盏引路的鬼火，正领着他走向某个已知的刑场。
陈默跟着，每一步都踩在自己越来越响的心跳上。
头顶，那个囚禁无数灵魂的蓝色螺旋缓缓旋转，光点中的人脸时隐时现。“信鸽”的脸一闪而过，很快被更多陌生的痛苦淹没。
苏清雪没抬头。
她甚至没看四周，只是低着头，脚步很快，但每一步都踩得很稳——那种稳不是从容，是把所有力气都用在维持表面正常、濒临崩断的稳。
颈侧的蓝光在幽暗中更刺眼了，已经爬到耳垂下方，像某种活物在皮肤下蠕动。
她停在一个圆形平台前。
平台比周围高半米，表面刻满与怀表代码同源的纹路。中央悬浮一面蓝色光幕，数据流快得肉眼无法捕捉。
苏清雪转身。
幽蓝的光映在她脸上，惨白和疲惫都染上非人色泽。她看起来更像即将消散的幽灵。
“陈默。”她开口，声音轻得像下一秒就会被空间嗡鸣吞没，“你刚才问的那些……我现在不能回答。”
陈默瞳孔一缩。
“不是不想。”她补充，目光越过他看向黑暗，“是不能。”
她顿了顿，像在积蓄力气。
“黑塔的锁，不是技术锁。”她轻声说，每个字都很慢，“它连着‘方舟’的因果核算核心——就头顶那个。”
陈默下意识抬头。
蓝色螺旋缓慢旋转，每个光点都囚禁着一张脸。
“要操作这个核心，干扰‘炮’的系统，需要的不是密码……”苏清雪转回视线，“是‘资格’。”
“资格？”
“嗯。”她点头，“证明你有‘资格’干预因果的资格。”
她抬起手，指向自己颈侧的蓝光。
“你看到的记录——我前世躺在实验台上，被切开脑袋，让基因崩解——那些就是‘支付代价’。”她看着他，眼神空洞得像口枯井，“所以从三年前我把你拽回来的那一刻起，我就注定要当这把‘钥匙’。”
“不是选择，是报应。”
“我用违规操作撬动时空，现在时空要我连本带利还回来——用这身崩解的基因，用这三十分钟老去的七十年寿命，用我这条……本来就不该多出来的命。”
陈默心脏狠狠一沉。
“支付代价？”他往前一步，声音发抖，“用什么支付？你的命吗？！”
他想起数据库里那些字：“不可逆损耗”、“细胞衰老速度三百倍”。
苏清雪没直接回答。
她转身，背对他，看向平台外的黑暗。背影单薄得像纸，一阵风就能吹走。
“陈默。”声音从前方传来，轻得像要碎在光里，“K的‘炮’不是吓唬人。它真能剥离‘因果’。如果让它充能完，那些孩子……会彻底忘记父母、爱人、孩子。那些记忆、情感、连接……会像从未存在过一样，被抹干净。”
停顿很久。
久到陈默以为她不会再说。
“我们时间不多了。”她终于开口，声音恢复冷酷的平静，“现在，你有两个选择。”
她转身，重新面对他。
幽蓝的光在她眼中流淌，让那双眼睛深不见底。
“第一。”她看着他，眼神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生死，“你可以按住我的肩膀，逼我说出每一寸细节——我前世怎么签的同意书，手术刀切开头皮时有多冷，电极烧灼海马体的焦味有多难闻。你会知道我为你受了多少罪，然后被愧疚淹死。”
她抬手指向虚空，仿佛能穿透黑塔看到那些孩子。
“但与此同时——那些舱室里的孩子，会一点一点忘记妈妈的脸。不是慢慢淡忘，是像橡皮擦一样，咔嚓，干净利落地抹掉。他们的记忆会空出一块人形，但他们永远不知道那里曾经有过谁。”
她往前一步，呼吸喷在他脸上：
“陈默，你是要我的过去，还是要他们的未来？”
陈默的喉咙像被铁钳钳住。
他想说话，发不出声。口腔里全是血腥味——不知道是牙龈咬破了，还是情绪冲得太猛从喉咙涌上来的。
眼前闪过两个画面，交替出现：
画面A：那个抱照片的小女孩，某天醒来，看着手里的照片，突然想不起这张脸是谁。她会歪着头，困惑地眨眼，然后把照片随手扔进垃圾桶。
画面b：苏清雪躺在病床上，医生掀开她的头皮，露出白森森的头骨。电钻的声音嗡嗡作响。
两个画面越闪越快，快到他恶心反胃。
喉咙里那口血腥味终于涌上来。
他咽下去了。连血带肉，连这两世所有的恨、怨、不解、还有刚刚破土就被掐灭的疼，一起咽回肚子里。
然后他说了那两个字。
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害怕。
“……操作。”
苏清雪怔了一瞬。
然后，很轻很轻地，她点了点头。
那点头里，有一丝释然，也有一丝……绝望。
“好。”她说。
转身，走向平台中央的光幕。
脚步很稳。
但陈默看见，她垂在身侧的手，在微微发抖。
苏清雪在光幕前停下。
抬起手，悬在半空，停顿一秒。
然后，掌心向下，按在光幕表面。
嗡——
整个空间骤然一震！
头顶蓝色螺旋旋转速度猛地加快！无数光点疯狂闪烁！那些囚禁在光点中的人脸同时睁开了眼睛——成千上万双眼睛，在幽蓝光流中睁开，齐齐看向平台！
苏清雪身体剧烈颤抖！
她咬紧牙关，额头瞬间渗出冷汗。按在光幕上的手掌周围，蓝色电芒疯狂跳跃，像无数细小的蛇，顺着手臂向上缠绕！
“呃……”她闷哼一声，单膝跪了下去。
“苏清雪！”陈默想冲过去。
“别过来！”苏清雪嘶声喊，声音痛苦颤抖，“这是‘资格验证’……你过来……会触发防御……”
陈默僵在原地，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他眼睁睁看着蓝色电芒爬满她的手臂，爬上肩膀，爬上脖颈，最后汇入那片龟裂的蓝光区域。
蓝光骤然亮起！
刺眼到几乎无法直视！
苏清雪仰起头，脖颈绷出脆弱的弧线。她死死咬着牙，但喉咙里还是泄出压抑的、痛苦的呜咽。
电芒在吞噬她。
在抽取她的生命能量，验证她是否真的有“资格”。
过程持续整整一分钟。
一分钟后，电芒缓缓消退。
苏清雪瘫跪在平台上，浑身被冷汗浸透，剧烈喘息。颈侧蓝光变得更亮，龟裂纹路扩散到锁骨中央。
但她成功了。
光幕上，疯狂流淌的数据停下。
简洁的操作界面浮现：
【资格验证通过】
【剩余操作时间：29分钟】
【警告：操作期间将持续抽取生命能量，衰老加速倍率：1500倍】
【剩余寿命预估：27年→递减中】
苏清雪撑着地面，摇摇晃晃站起来。
回头看了陈默一眼。
那一眼很短暂，但陈默看到了——痛苦、疲惫、决绝，还有一丝……歉意。
“现在，”她转回头，面向光幕，声音依旧颤抖但已恢复冷静，“我要开始了。”
手指在光幕上快速滑动。
复杂指令、代码、图形在指尖下生成、重组、发送。
头顶蓝色螺旋随操作改变旋转模式，部分光点脱离原有轨道，沿新路径流动。
她在干扰‘炮’的锁定系统。
用她的生命。
陈默终究没忍住，回了头。
然后他看见——
苏清雪按在光幕上的手指，指关节正在变粗。不是肿，是老年人特有的、骨质增生般的粗大变形。
她后颈露出的一小截皮肤，皱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爬上来，像有人用无形的笔快速勾勒。
最恐怖的是她的头发。
发根正在变白。
不是一缕一缕，是整个发际线往后三厘米的范围，黑色像退潮一样消失，露出底下刺眼的灰白。
三分钟。她老了十岁。
苏清雪咳了一声。
就一声。
但陈默听见——那声音变哑了。不是疲惫的沙哑，是声带老化、失去弹性后那种干涩的、刮擦般的哑。
像七十岁老人清晨醒来清喉咙的声音。
她才操作了三分钟。
战术目镜上，数据跳动：
【操作剩余时间：28:17】
【‘炮’充能：94.8%】
【苏清雪生理年龄实时监测：24→34→44…】
【基因活性：99.7%】
【预计安全时间：＜50分钟】
陈默猛地转回身，不敢再看。
他胸口怀表突然发烫——烫得像烙铁，灼得皮肤刺痛。
他死死攥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渗出血来。
如果这是你要的……我陪你一起下地狱。
他打开战术终端，调出通讯界面，开始下达指令。
“林薇，我是陈默。”声音冷得像极地冰，“黑塔这边已开始干扰‘炮’系统。预计一小时内充能将停滞。你们有一小时。”
通讯那头林薇声音急促：“明白！‘破晓’所有剩余力量已集结，随时可强攻‘方舟号’！”
“记住，”陈默一字一句，“不惜一切代价，救出人质。必要的时候……可以放弃我这边。”
“陈总？！”
“执行命令。”
“……是。”
通讯切断。
陈默站在原地，背对苏清雪，背对那个正在燃烧自己生命的背影。
他抬起头，看向幽蓝空间深处。
看向那些囚禁在光点中的人脸。
看向那个巨大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蓝色螺旋。
然后，缓缓地、缓缓地，从怀里掏出怀表。
表壳烫得掌心刺痛，像握着一块火炭。
低头看时，发现表盖内侧那行刻痕的笔画在渗血——猩红色的光，粘稠得像真血，顺着刻痕沟槽往下淌。
更诡异的是——
表盘上的指针，在倒着走。
分针从差两格的位置，往后退了一格。
现在只差一格。
而苏清雪颈侧的蓝光，在这一刻骤亮一倍。
陈默盯着那根倒走的分针，盯着表盖上渗血的刻痕，盯着那句：
【当指针重合，真相将吞噬说谎者。】
他还有二十八分钟改变一切。
或者——
陪她一起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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