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城的街衢之上，行人寥寥，只余几盏孤灯在夜风中曳曳轻摇，将幢幢暗影投在青石板路上。
梁策将玄色斗篷的襟领又裹紧几分，步履迅疾地穿过几条幽深逼仄的巷弄，终是停在城东一处门庭素朴的宅院前。
他屈指在斑驳木门上叩了三声，略作停顿，复又叩响两下。
门轴发出一声轻细绵长的“吱呀”，启开一道缝隙，李严那张端肃凝重的面孔隐在门后。
“殿下。”李严压低了嗓音，侧身让出通路。
梁策身形一闪便已入内。
卫骁紧随其后，鹰隼般的目光警觉地扫视过周遭，确认无虞，方回身将门扉无声合拢，落下门闩。
宅内陈设简素异常，却收拾得纤尘不染。
李严引着梁策二人穿过前厅，步入后院一间幽僻的书房。
烛影摇红下，王氏正焦灼地踱步，见他们身影显现，忙敛衽行礼。
“夫人不必多礼。”梁策抬手虚扶，“请坐。”
李严仔细掩紧房门，又将每一扇窗牖的插销细细检视过，确认严实，这才转向梁策，语气沉凝。
“殿下深夜冒险来访，可是有要事？”
梁策并未即刻作答，只从怀中取出一本簿册，轻轻置于桌案之上。
李严目光触及那册页，瞳孔骤然一缩。
这正是他甘冒奇险，托付于王氏的那本账册。
“李通判。”梁策直视李严的眼睛，双眸不显波澜，“你可知这本账册意味着什么？”
李严喉结上下滚动，嗓音微带涩意：“下官…下官不过是尽臣子本分。”
“好一个‘尽本分’。”梁策忽而笑了，“广陵官场上下沆瀣，浊流滔天，唯李通判如莲出于淤，独守清正。这份孤勇，本王甚为感佩。”
李良默然片晌，忽地撩起袍角，单膝跪地，语带沉痛，更有一丝积郁已久的愤懑。
“殿下明察秋毫！下官职卑位低，然眼见乌远山、贺静斋之流鲸吞治河银款，致使堤坝朽坏，百姓流离失所…下官…下官实难坐视！”
梁策上前一步，亲手将他扶起，触手处只觉其臂膀紧绷，显然心绪激荡。
“李通判请起。”
他目光转向一旁静立的王氏，赞许道：“此番亦多赖夫人深明大义，甘冒奇险传递讯息，否则本王犹在鼓中。”
王氏眼眶微红，垂首低语：“妾身不过做了分内之事。”
梁策微微颔首，自袖中取出另一沓文书：“李通判且看此物。”
李严双手接过，就着跳动的烛光展信细读。
方览数行，他面色遽然剧变，持信的手指猛地一颤，几乎拿捏不住。
“这…这是乌远山经手钱粮的原始批文与私账抄件？”
“正是。”梁策略一负手，语气字字千钧，“乌远山行事虽密，亦非滴水不漏。此乃本王设法从其心腹及经手游吏处所得实证。”
李严捏着信纸的手指微微颤抖：“殿下…这是要…”
“本王命你，凭此账册、供状与证物，暗中协理河务，督察工料钱粮。”梁策目光如炬，紧紧锁住李严，“务使每一两治河银钱，皆用于堤坝筋骨，不容丝毫染指！”
李严呼吸骤然急促，与身侧妻子飞快交换了一个惊骇交加的眼神。
王氏面色亦是一白，紧紧攥住手中绢帕，却紧抿着唇，未曾出声。
“殿下…”李严嗓音发紧，干涩异常，“乌远山与贺知府那边，若察觉有异…”
“贺静斋此人，贪而不蠢。”梁策冷笑一声，“他妻儿性命捏在靖国公手里，不敢不尽心。但本王已命人暗中监视，他翻不出什么浪来。”
李严深吸一口气，似要平复胸中激荡，再次撩袍跪倒：“下官愿效犬马之劳！只是…”
他语带迟疑：“下官家眷…”
“放心。”梁策目光转向王氏，语气不容置疑，“本王已命人暗中保护。从今日起，会有两名女卫扮作丫鬟跟在夫人身边。此外——”
他又自怀中取出一枚玄铁令牌，置于案上：“凭此令可调动城东守军二十人，若有异动，立刻护送家眷出城。”
王氏趋前，双手接过那枚沉甸甸的令牌，郑重地纳入袖中暗袋。
李严眼中隐有水光闪动：“殿下如此信任，下官…下官…”
言语间竟有些哽咽，难以成句。
“李通判不必如此。”梁策再次俯身，双手将他稳稳扶起，神色肃然，语重心长。
“本王只问一句，你，可愿与本王一起，以身为炬，照此幽暗，还江南百姓一个朗朗乾坤？”
李严挺直脊梁，斩钉截铁道：“下官，万死不辞！”
梁策眼中掠过赞许之色，侧首对卫骁道：“取来。”
卫骁应声而出，片刻提回一个食盒。
揭开盒盖，内里竟是几碟精巧细致的茶点，并一壶温得正好的醇酒。
梁策亲执玉壶，将壶中琥珀色的液体注入四只素瓷杯中。
酒香清冽，瞬间盈室。
他举杯，朗声道：“今夜权且以茶代酒，待河清海晏，功成之日，本王再与李通判痛饮三百杯！”
四人邃举杯相邀。
烛火噼啪轻爆，绽出一朵明亮的灯花，将他们的身影投在粉壁之上，拉得颀长而凝重。
饮罢，辞别李宅。
夜色已浓稠如墨。
梁策踽踽行于空旷寂寥的长街，卫骁默然相随其后。
“殿下，当真要如此重用李严？”卫骁语带疑虑，“此人虽刚正，但毕竟势单力薄…”
梁策步履未停，玄色斗篷的下摆在夜风中猎猎轻扬。
“正因其势单力孤，所求无非公义与生机，才会倾心依附，别无他念。”
他抬眼，目光穿透沉沉夜幕，落向河道总督府的方向。
“如果乌远山投诚，是形势所迫，刀锋加颈；那李严效命，就是本心所向，为生民立命。”
“一明一暗，相互牵制，方为长久之道。”
卫骁默然，细细咀嚼话中深意，片刻后，颔首低语：“殿下深谋，属下明白了。”
主仆二人不再言语，唯余脚步声在空旷街巷中回响。
苍茫夜色下，梁策的身影挺直如松，渐行渐远，最终融入广陵城阑珊的万家灯火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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