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纲的杀机在暗处酝酿，而另一股敌意，却已迫不及待地跳到了明处。
这一日，林峰正在丙辰所廨房内，与“算盘李”李默分析南城私盐案最新挖出的线索——那名漕帮“混江龙”李把头，似乎与宫中某位采办太监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令案件的敏感性陡然上升。
“大人，若牵扯到内官，此事便需格外谨慎。”李默扶了扶眼镜，低声道，“是否先向陆大人禀报，暂缓深挖？”
林峰沉吟着。涉及宦官，确实棘手。大胤宦官势力虽不及前朝某些时期那般权倾朝野，但在宫廷采办、监军、乃至传达旨意等方面仍有不小能量，且他们自成体系，对外极其团结护短，轻易招惹不得。
“线索既然指向这里，便不能装作没看见。”林峰最终道，“但方法要变。‘鬼影子’，你派人，以其他由头，暗中查探那位采办太监的背景、喜好、人际关系，尤其是他与宫外哪些商号、帮派往来密切。切记，只查外围关联，绝不可直接触及本人，更不能让东厂察觉。”
“东厂”二字一出，廨房内的气氛微微一凝。东缉事厂，与锦衣卫并称“厂卫”，是直属皇帝的另一大特务机构，主要由宦官执掌，职权与锦衣卫多有重叠，甚至在某些方面（如侦缉官民阴事、监视百官）更加直接和无所顾忌。厂卫之间，既有合作，更有激烈的竞争与倾轧。锦衣卫瞧不起阉人掌权的东厂，东厂则忌惮锦衣卫的庞大势力与历史底蕴，双方明争暗斗从未停止。尤其是近年来，随着皇帝对纪纲渐生疑虑，对东厂的倚重似乎有所增加，东厂的气焰也日渐嚣张。
“鬼影子”点了点头，正欲领命而去，廨房外却传来一阵喧哗。
“怎么回事？”林峰眉头一皱。
赵五快步进来，脸色有些难看：“大人，是东厂的人！来了七八个，说是奉东厂掌刑千户之命，要提走我们丙辰所关押的两名南城案犯，说是……涉及他们东厂正在查办的另一桩案子！”
林峰眼神一冷。东厂来要人？还是南城案的犯人？这分明是听到了风声，故意来搅局，甚至是想抢夺功劳，更是对他林峰、对丙辰所的一种赤裸裸的挑衅！
“我去看看。”林峰起身，走向前院。
丙辰所不大的前院里，此刻气氛紧张。七八名身穿东厂特有的褐红色贴里、腰佩弯刀的番子，正大喇喇地站在院中，为首的是个面白无须、眼神阴柔的档头，正斜睨着拦在前面的几名丙辰所校尉，嘴角挂着不屑的冷笑。
“怎么？林千户好大的架子，咱家奉的是东厂上官的令，来提拿要犯，你们这些锦衣卫的丘八，也敢阻拦？”那档头声音尖细，带着宦官特有的腔调，趾高气扬。
“此地乃北镇抚司丙辰所，所押人犯，皆系本官所辖案件重要证人。未有北镇抚司上峰手令或刑部移文，任何人不得擅自提走。”林峰的声音平静而坚定，从廨房门口传来。
他一步步走到院中，飞鱼服在身，腰佩御赐绣春刀，虽年轻，但那股历经生死、执掌刑狱养成的沉稳气势，瞬间压过了东厂番子的嚣张气焰。
那档头看到林峰，眼中闪过一丝忌惮，但随即想到背后上官的吩咐，又挺直了腰杆，皮笑肉不笑地道：“哟，林千户亲自出来了。咱家也是奉命行事，东厂查办的案子涉及宫中采买弊端，与您这南城私盐案犯有所牵连。上官说了，请林千行个方便，将人移交东厂，并请林千户将相关卷宗抄录一份，供东厂参详。这也是为了早日破案，为陛下分忧嘛。”
话说得冠冕堂皇，实则蛮横无理。不仅要人，还要卷宗！
林峰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哦？东厂也在查宫中采买案？不知是奉了哪位贵人的旨意？所查案件编号为何？与本官所辖南城案具体有何关联？还请这位公公明示。若确有朝廷法度依据，本官自当配合。若只是空口白话……”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几名东厂番子，语气转冷：“恕本官难以从命。锦衣卫与东厂虽同为陛下效力，但各有职司，法度森严。无令提人，索取案卷，于法不合。公公请回吧。”
那档头脸色一沉，没想到林峰如此强硬，丝毫不给东厂面子。他尖声道：“林千户！你这是要抗命吗？东厂提人，何需向你们锦衣卫一一解释？你可想清楚了，得罪了东厂，今后在这京城……”
“在这京城如何？”林峰打断他，上前一步，目光如刀，直视那档头，“公公是在威胁本官吗？本官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只知依法办案，依律行事。东厂若认为本官办案有误，或有确凿证据需调阅人犯案卷，大可依程序行文北镇抚司，或上奏陛下定夺！似这般带人直闯我北镇抚司衙署，强索人犯案卷，本官倒要问问，是谁给你们的胆子？视朝廷法度为何物？！”
他声音不大，却字字铿锵，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身后的赵五、钱六及一众丙辰所校尉，闻言更是挺直了腰板，手按刀柄，怒目而视。自家千户如此硬气，他们岂能怂了？
那档头被林峰的气势和话语噎得一时说不出话，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他带的这几个人，显然不足以在锦衣卫的地盘上强行抢人。况且林峰句句占着法理，若真闹大了，东厂虽然跋扈，也未必占得到便宜，尤其是林峰如今圣眷正浓。
“……好！好一个依法办案的林千户！”档头咬牙切齿，恨恨地瞪了林峰一眼，“咱家记住了！咱们走着瞧！我们走！”
说罢，带着一众番子，灰溜溜地离开了丙辰所。
看着东厂的人离去，丙辰所的校尉们发出一阵低低的欢呼，看向林峰的目光充满了敬佩。自家大人连东厂的面子都敢不给，硬生生顶了回去，实在解气！
然而，林峰脸上却并无多少喜色。他知道，东厂此番挑衅，绝不会是结束，而仅仅是开始。自己强硬回绝，固然保住了丙辰所的颜面和案件主导权，但也彻底得罪了东厂，尤其是那位背后的“掌刑千户”。
东厂之衅，意味着除了纪纲这个内部的敌人，他又多了一个来自外部的、同样阴狠难缠的对手。厂卫之争的漩涡，已然将他卷入。
“加强戒备，尤其是诏狱那边，没有我的手令，任何人不得提审南城案犯。”林峰沉声吩咐赵五，“另外，‘鬼影子’，加派人手，给我盯紧东厂，尤其是那个掌刑千户的动向。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
“是！”众人凛然应命。
林峰走回廨房，眉头紧锁。纪纲的杀机隐于暗处，东厂的挑衅已到门前。这京城，果然是步步惊心。而他知道，更大的风暴，或许很快就要来临——纪纲精心为他准备的那份“大礼”，恐怕已经在路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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