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子抽在脸上,像无数细针扎进骨髓。林不觉将最后半囊火晶粉撒在小石颈后,少年岩石左臂的蔓延终于停在喉结下方,右眼青光却微弱如风中残烛。马蹄在雪坡上打滑,前方驿站轮廓在风雪中若隐若现——半塌的土墙,歪斜的字旗,檐角铁马叮当,是北荒常见的废弃驿。
师父……热。小石右手指向驿站,岩石左臂突然青光闪烁,下面……有火。还有……哭声。
林不觉心头一紧。小石右眼能见魂魄执念,这哭声绝非活人。他勒马靠近,通脉境的内力外放两尺,在雪幕中凝成薄霜屏障。驿站门板半朽,内里火光摇曳,映出个佝偻身影——老人抱着陶罐蹲在火堆旁,左手缺三指,右腿微跛,正用豁口陶碗舀水浇在罐口。
生人莫近!老人头也不抬,声音沙哑如砂纸磨铁,老汉守陵三十载,只求亡妻魂归故里。
火堆劈啪作响,照亮他怀中陶罐。罐身贴着褪色红纸,墨字斑驳:发妻柳氏骨灰,永昌十七年冬。林不觉解下貂裘裹住小石:叨扰老丈,风雪难行,借宿一晚。
老人这才抬眼。左眼浑浊,右眼却亮得惊人,死死盯着小石右眼:青萤瞳?他忽然剧烈咳嗽,陶罐差点脱手,不可能……萤族三百年前就绝了血脉!
他是石生。林不觉扶住小石,寒髓咒随动作钻心,喉间涌上腥甜,从石门村救出的遗孤。
石门村……老人右眼泛红,枯指抚过陶罐,去年冬天,玄鳞教来抓孩子炼人傀。村长不肯交人,被骨哨穿了心。他掀开罐盖,骨灰泛着青光,我儿也在那天失踪。这罐里,装的是他娘。
火堆爆出火星。老人从怀中摸出半块铜镜,镜背刻着模糊字迹。他颤巍巍递向火光:《大胤律·户婚篇》写得明白:良贱不通婚,违者杖八十。我柳氏本是官婢,赎身后与我成亲。死后……官府不许她入祖坟。
林不觉接过铜镜。镜背律文被刀刮去后半句,只余良贱不通婚,刮痕深可见骨。镜面映出他青丝中三寸白发,恍惚间竟叠着母亲面容——那个在他七岁时被三清观暗杀的女子,临终前用血在雪地画了个字。
老丈为何守在此处?林不觉将铜镜递还。
永昌十七年,景元帝修永寿宫,强征民夫。老人缺指的手紧攥陶罐,我妻柳氏为给病中老母买药,替人顶了徭役。雪夜冻毙在皇陵工棚,尸身被抛在乱葬岗。他右眼灼灼盯着林不觉,官府说她贱籍逃役,不得入殓。我背尸三十里,在这驿站后山埋了她。
小石突然指向老人身后:她……在哭。
驿站角落,半透明女子魂魄蜷缩,官婢服饰破烂,心口结着冰霜。她右手指向皇陵方向,左手却紧握老人衣角。林不觉寒髓咒与魂魄共鸣,眼前闪过血河景象——三百零七具骸骨中,就有柳氏这样的贱籍亡魂。
她想回家。小石右眼青光流转,但官府户籍册上,她还是逃役婢女。
老人浑身剧震,陶罐脱手摔碎!骨灰混着雪末飞散,女子魂魄发出凄厉哭喊。林不觉内力外放,寒气凝成薄幕裹住骨灰:老丈,骨灰不能散。
散了也好。老人呆坐火堆旁,缺指的手在雪地划字,柳氏生前最爱看雪。她说雪落无声,最是干净。他忽然大笑,笑声嘶哑,干净?皇陵工棚里,冻死的民夫堆成山!官府说贱籍当死,连草席都不给一卷!
驿站门板被风雪撞开。三个踉跄闯入,衣衫褴褛却眼神锐利。为首者袖口隐现玄鳞教骨纹,右手小指戴着枚铜戒——戒面刻着三清观徽记。
好心人,给口热汤吧。灾民搓着冻红的手靠近火堆,目光扫过小石右眼时骤然一缩。
小石岩石左臂突然青光大盛:师父!他右眼在说谎!心口藏着骨针!
灾民脸色骤变!袖中骨针射向老人。林不觉青玉簪脱手,寒气凝箭格开骨针。另两名灾民扑向小石,骨哨声凄厉。老人抄起火钳砸向最近一人,缺指的手稳如铁钳:玄鳞教的狗!去年杀我儿的,也是这哨声!
混战爆发。骨哨控制小石岩石左臂,少年痛苦抱头。林不觉内力仅能护住两人,寒髓咒随动作爆发,左臂冰霜蔓至肩。灾民头目骨刀直刺老人心口:老东西,你户籍司老友周善告密,说你藏了军饷案证物!
刀尖距胸口三寸时,老人突然举起半块铜镜。镜面映着火光,竟照出灾民头目左耳后骨哨!
周善没告密。老人右眼含泪,是我求他改柳氏户籍,才交出半块铜镜。这镜子……能照见骨哨!
林不觉心头一震。赵铮的账册正藏在他怀中,而户籍司主簿周善,正是三百零七人中王显的妻弟!
律法是死的,情义是活的。老人将铜镜塞给林不觉,火钳格开骨刀,周善为改我妻户籍,被削去官职。如今流落朱砂谷乞讨……话未说完,骨刀穿透他肩胛!
老丈!林不觉青玉簪点向灾民头目右眼。寒髓咒与律意交融,簪尖金芒一闪。灾民头目如遭雷击,骨刀脱手跪地:我……我认罪!玄鳞教逼我杀他灭口,因他知太后私库密道!
另两名灾民骨哨失控,抱头惨叫。小石岩石左臂突然暴长,砸碎骨哨。林不觉寒髓咒反噬,喉间腥甜上涌,眼前发黑。他强撑起身,右眼金芒笼罩三人:说!谁派你们来?
人族正统会……灾民头目右眼流泪,他们抓了周善女儿,逼他交出军饷案证物。我们只是奉命行事……
火堆噼啪。老人靠在墙角,肩头血染红雪地。他望着铜镜,声音渐弱:柳氏户籍……改好了吗?
改好了。林不觉撕衣襟为他裹伤,寒髓咒让手指僵硬,永昌十七年,柳氏户籍从贱籍改为良民,可入夫家祖坟。
老人右眼亮起,枯指抚过铜镜:镜子另一半……在周善处。他说,律法本有温度,是执律者心冷。他看向林不觉青丝白发,小郎君,你眼中有血河。守鼎人血脉……不易啊。
女子魂魄飘至老人身侧,冰霜心口渐渐融化。她右手指向驿站后山,左手轻抚老人脸颊。老人含笑闭眼:柳氏说……山后雪化处,有株老梅。埋在那里,她就能看见皇城了。
风雪灌入驿站。林不觉抱起老人尸身,小石岩石左臂托着陶罐碎片。三人踏雪至后山,果然见株老梅半枯,枝头积雪压弯。林不觉内力掘土成穴,寒髓咒随动作加剧,左臂冰霜漫过心口。
师父……小石右眼青光映着墓穴,柳氏在笑。她说……生同衾
林不觉心头一震。铜镜背面律文被刮去的后半句,正是死同穴!他将老人与骨灰合葬,墓碑无字,只在雪面刻下半句:生同衾……
小石右手指向墓碑。青光中,雪字竟浮现另一半:死同穴。风雪掠过,两行字交融成完整律文,又化作梅香消散。
律法原本如此。林不觉呵出白气,是执律者添了枷锁。
寒髓咒骤然爆发。林不觉眼前发黑,倒在雪地。昏迷前,小石哭喊声中,他梦见母亲站在雪地,右手指着皇城:寒髓非咒,是鼎心试炼。护人者,终被寒所护。
,雪停。
林不觉在驿站草席上醒来,左臂冰霜退至肘部,右眼金芒尽敛。修为倒退至初期,内力外放仅一尺。小石蜷在身侧,岩石左臂蔓延至下颌,右眼青光微弱却坚定。
师父!少年见他睁眼,忙捧来陶碗,陈爷爷的米,熬了三天。
碗中米粥清可见底,粒粒分明。林不觉坐起,寒髓咒让心口刺痛:陈老丈后事?
葬在梅树下。小石指向窗外,我用岩石左臂刻了碑。他右手指在雪地画字,陈公柳氏之墓。下面……有字。
林不觉披衣出门。梅树下新土微隆,无碑无字。小石岩石左臂拂开积雪,土面竟显出凹痕——是铜镜刮出的字:
永昌十七年冬,柳氏殁于皇陵工棚。
夫陈铁山,三日背尸归。
官曰:贱籍逃役,不得入殓。
夫怒,断三指以血书诉状。
状纸焚于都护府前,雪地留痕:法不护弱,何以为法?
风雪又起。林不觉抚过字痕,怀中铜镜突然发烫。镜背刮痕中,竟藏着醉月楼密道图!墨线细如发丝,标注着云娘藏身的暗格。
陈爷爷临终说……小石右眼青光闪烁,户籍司周善在朱砂谷乞讨。他女儿被囚在神京教坊司,因……因军饷案账册。
林不觉如遭雷击。账册上赵铮的字迹闪现:原告赵大勇,已灭口。妻女卖入教坊。而真账册末页:余款入三清观玉真道人私库。
赵大勇……陈铁山……林不觉望向神京方向,都是为同一件事死的。
小石岩石左臂突然青光大盛,指向驿站角落。半块铜镜悬浮半空,镜面映出女子魂魄——柳氏向皇城方向叩首三拜,身影化作梅香消散。镜背刮痕自动闭合,显出新字:
鼎在人心,不在鼎中。
柳氏魂归处,即是家。
铜镜落入林不觉掌心,与他怀中半块严丝合缝!完整铜镜映出他青丝白发,与母亲面容重叠。镜背律文被刮去的后半句,竟在月光下浮现:
良贱不通婚,违者杖八十。
然情义所至,金石为开。
陈老丈刮去的是枷锁。林不觉将铜镜贴身藏好,不是律法。
小石右眼青光流转:柳氏说……太后私库密道,需铜镜双半。云娘处有另一半。
风雪灌入驿站。林不觉裹紧貂裘,寒髓咒在心口结冰。三日昏迷,他青丝又白两寸,修为倒退至初期。但铜镜贴着心口发烫,三百零七人血写的律文在血脉中震动。
子时,醉月楼遗址。林不觉抱起小石,先去朱砂谷找周善。
马蹄踏雪,驿站渐远。梅树新坟无碑,唯余雪地两行字:
生同衾,死同穴。
律有温,人无罪。
小石在怀中昏睡,岩石左臂冰凉。林不觉右手指抚过他右眼,青光映出前方雪路——漫天风雪中,一老丐蜷在破庙檐下,缺左耳,右手指节扭曲,正用炭笔在墙上画户籍册。
周善。林不觉勒马,陈老丈的老友。
老丐抬头,右眼浑浊:过路的,给口热汤吧。他右手指向庙墙,炭笔字迹斑驳:
景元元年,柳氏户籍由贱转良。
经办人:周善(削职为民)。
批复:玉真道人(妖言惑众,削籍流放)。
林不觉下马,递去最后半囊火晶粉:陈铁山托我带话:柳氏魂归故里,梅香满山。
老丐浑身剧震,炭笔折断。他右眼流泪,枯指抚过墙字:铁山……他终于放下了。他转向林不觉,你眼中有血河。守鼎人血脉,为何来寻流丐?
为赵大勇的账册。林不觉摊开掌心,铜镜映着庙火,为三百零七人血写的律文。
周善右眼骤亮,从破袄夹层摸出半块铜镜。镜背刻着密文:
太后私库密道,始于醉月楼地窖。
钥在云娘处,账在火种中。
火种失窃前,云娘将账册塞进火晶匣。周善咳出黑血,他们抓了我女阿沅,逼我交出密道图。我画了假图,真图藏在铜镜夹层。
小石右眼青光闪烁:阿沅姐姐……在教坊司水月楼。右眼有颗泪痣。
周善枯指紧抓林不觉衣襟:救她!她怀了赵大勇的骨肉!他右手指向神京,景元帝寿辰,人族正统会要当众烧青丘火种!阿沅是火种引子——她母亲是青丘人!
寒髓咒随情绪波动,左臂冰霜复燃。林不觉却笑了,铜镜合二为一,映出太后私库密道:周老丈,可愿随我去神京?
流丐无家,何处不可去?周善拾起破碗,将炭笔字抹去,只留一行:
法不责众,因众不责法。
律不护弱,因弱不执律。
庙外风雪又起。林不觉抱小石上马,周善跛足随行。铜镜贴着心口发烫,映出母亲最后的面容。她右手指着皇城,雪地字化作三百零七道血痕。
娘……林不觉握紧缰绳,寒髓咒钻心,门必须开。
月落星沉,神京城墙如巨兽蛰伏。林不觉不知能否活着见到云娘,但必须去。为陈铁山缺三指的诉状,为柳氏雪地魂归,为小石右眼未熄的青光。
马蹄踏雪,周善跛足踉跄。老丐忽然唱起北荒小调,沙哑嗓音穿透风雪:
青石阶上雪,黄纸诉无门。
官字两张口,吞尽草根魂。
铜镜照骨哨,律文血写成。
守得寒髓尽,方见月一轮。
小石在怀中呢喃:师父……陈爷爷说,月是人心。
林不觉望向神京方向,铜镜映着风雪。青丝中五寸白发刺眼,修为倒退至初期。但他右眼金芒微闪,三百零七人血写的律文在血脉中苏醒。
风雪漫天,皇城轮廓隐现。林不觉不知自己能活几日,但铜镜贴着心口发烫。
门必须开。
为所有被律法杀死的守律者。
为所有被权贵踩碎的蝼蚁命。
雪原尽头,醉月楼废墟如巨兽骸骨。林不觉最后回望朱砂谷方向,周善跛足踏雪,身影融入风雪。铜镜在他怀中震动,映出两行小字:
良贱不通婚,违者杖八十。
然陈公断指,柳氏魂归。
律可改,心难冷。
马蹄声碎,雪路蜿蜒。小石右眼青光映出前方暗影——十数名玄鳞教徒埋伏雪坡,骨哨在袖中泛光。林不觉青玉簪点地,寒气凝霜。
抱紧我,小石。他右眼金芒流转,今日再试律意。
雪坡震动。玄鳞教徒骨哨失控,抱头跪地。林不觉策马冲过,青丝又白一寸。小石右眼青光中,雪地浮现三百零七道血字:
律若不护弱者,不如无律。
鼎若不镇权贵,不如无鼎。
风雪覆盖血字,掩盖了教徒尸体。林不觉不知能否活着见到云娘,但铜镜贴着心口发烫,如陈铁山怀中陶罐,如柳氏雪地魂归,如三百零七人棺中未冷的骨。
月落星沉,寒髓咒在心口结冰。他却在风雪中微笑。
门必须开。
为所有被律法杀死的守律者。
为所有被权贵踩碎的蝼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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