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的山洞,寒气如同无形的蛇,从石壁的每一条缝隙里钻进来,顽固地抵消着篝火那点可怜的热量。林海裹紧了赵志强扔给他的、一件同样带着霉味和汗味的旧外套,却依旧冷得牙齿微微打颤。左臂的伤口在寒冷和静止中,疼痛变得格外清晰和具体,像是有无数根冰冷的针,持续不断地扎在骨头上,混合着深处菌丝搏动带来的、令人头皮发麻的麻痒。
他睡不着了。
赵志强靠在对面石壁上,怀里抱着那杆老猎枪,眼睛半阖着,似乎在假寐,但林海知道,他的耳朵一定和自己一样,时刻捕捉着洞外任何一丝异响。虎子换岗出去后,外面只有单调的风声。
寂静放大了身体的不适,也放大了纷乱的思绪。
陈萱的脸,毫无预兆地撞进脑海。不是在祭骨洞崩塌时那张惊骇欲绝的脸,而是更早一些时候……在断崖上,暴雨如注,她咬着牙,用自己单薄冰凉的身体紧紧贴着他,试图给他一点微弱的暖意;在矿道里,她搀扶着他,每一步都走得摇摇欲坠,却从未松开手;甚至更早,在河对岸那个废弃的村落里,她第一次递给他那块硬邦邦的杂粮饼时,眼睛里那种小心翼翼的信任……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闷痛让他呼吸一滞。她现在在哪儿?和阿穆在一起吗?还活着吗?有没有受伤?有没有……想到他?
这种悬而未决的担忧,比身体的疼痛更折磨人。
还有父亲。那个佝偻沉默、如同山石般顽固的背影。引开追兵前,他最后看自己的那一眼,里面翻涌着的痛苦、决绝,还有那一丝几乎难以捕捉的……属于父亲的复杂情感。十几年隔阂,生死关头才得以短暂的、充满痛楚的重逢,旋即又是分离,而且可能是永别。
林海闭上眼睛,用力吸了一口冰冷潮湿的空气,试图压下喉咙里涌上的酸涩。他不能沉溺在这种情绪里。现在不是时候。
“想她们了?”赵志强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山洞里显得有些突兀。他依旧半阖着眼,像是自言自语。
林海没有否认,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
“正常。”赵志强动了动,调整了一下抱枪的姿势,“在这鬼地方,心里没个惦记的人,更难熬。”他顿了顿,似乎想起了什么,语气有些飘忽,“我在跳入大海时以为自己死定了。黑乎乎的,喘不上气,脑子里想的,全是我家那口子,还有刚会叫爹的小崽子……后来被虎子他们遇见了,捡回条命,第一件事就是想方设法给家里捎了个平安信,虽然不能明说,好歹让她们知道我还活着。”
林海沉默地听着。赵志强结婚早,有个儿子,他是知道的。没想到……
“后来呢?她们……”
“还在老家。我让她们装作我死了,别声张,悄悄搬去远房亲戚那儿。”赵志强的声音平静,却透着一股压抑的沉重,“‘蝰蛇’手眼通天,知道我还有家小,她们就危险了。每年想办法托人带点钱,带句话,知道她们平安就行。”他自嘲地笑了笑,“有时候想想,我这样‘死了’,对她们说不定更好。至少不用担惊受怕,不用被我连累。”
这话里饱含的无奈和牺牲,让林海心头沉重。他自己又何尝不是?莫名其妙被卷入,不仅自身难保,还把陈萱拖进了这九死一生的绝境。
“你不一样。”赵志强仿佛看穿了他的想法,睁开眼睛,目光在跳跃的火光中显得格外锐利,“你是被他们主动盯上的,因为钥匙,因为你爹可能知道的东西。逃不掉。”他顿了顿,“陈萱……是她自己选择跟你一起逃的?”
林海想了想,从最初发现陈萱瘦弱,到后来一路相互扶持,共同面对“蝰蛇”和菌类的威胁……他点了点头:“算是。”
“那就行了。”赵志强简单地说,“在这世道,能有个信得过、肯跟你一起拼命的人,是福气。别想太多拖累不拖累的,先想着怎么一起活下去。”
这话粗粝直接,却奇异地给了林海一丝力量。他看向赵志强,这个曾经脾气火爆、如今被苦难磨砺得沉静坚韧的老友。“谢谢。”
赵志强摆了摆手,重新闭上眼睛:“睡你的。天亮了还有的熬。”
林海也重新躺下,这一次,他不再试图抗拒那些纷乱的思绪,而是任由它们流淌。陈萱、父亲、钥匙、“蝰蛇”、菌类……这些人和事如同乱麻缠绕,但赵志强的话像是一把锋利的刀,斩开了些许迷雾——先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有解开乱麻、重逢故人、了结恩怨的可能。
身体的疼痛依旧,寒冷依旧,但心底那份因为孤独和未知而滋生的恐慌,似乎被这山洞里篝火的微光,和另一个同样在黑暗中坚守的生命,稍稍驱散了一些。
他侧耳倾听,洞外除了风声,似乎又多了一种极细微的、沙沙的声响。像是……更密集的雨点打在树叶上?
赵志强的耳朵也动了动,他缓缓睁开眼,和醒着的林海交换了一个眼神。
雨声渐渐清晰起来,由远及近,很快就连成了一片,哗啦啦地笼罩了整片山林。雨水敲打着洞口遮蔽的藤蔓和岩石,发出密集的声响。
下雨了。而且听起来不小。
对于逃亡者来说,雨水能冲刷痕迹,也能掩盖声音,是天然的掩护。但同时,山路会更加湿滑难行,寒冷也会加倍。
赵志强轻轻起身,走到洞口,掀开藤蔓的一角向外望去。密集的雨帘彻底封锁了视线,外面一片漆黑,只有水声震耳欲聋。他仔细听了听,确认没有其他夹杂在雨声中的异响,才重新掩好藤蔓,回到火堆旁,往里面添了几根耐烧的粗树枝。
“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他坐回原处,低声道,“也好。‘蝰蛇’的搜索队在这种天气里,效率会大打折扣。我们可以在这里多待半天。”
林海点了点头。多半天的时间,意味着伤势能多恢复一丝,体力能多积攒一点。
雨声成了山洞里唯一的背景音,单调而持久。篝火因为添加了新柴,燃烧得更旺了一些,橘红色的火光跳跃着,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凹凸不平的石壁上,拉长,扭曲。
在这与世隔绝的山洞,在暴雨包裹的深山里,两个伤痕累累的男人,守着一点微弱的火,等待着未知的黎明。关于过去的回忆,关于未来的忧虑,关于生存的挣扎,都在这一刻,被暂时隔绝在了滂沱的雨声之外。
他们只需要,安静地等待,积攒力量,准备迎接雨停之后,必然到来的、更加艰难险阻的逃亡与反抗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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