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彻底漫过窗棂，将书房内残留的夜气驱散。烛火在日光下显得微弱，却依旧顽固地燃烧着，映照着萧逐渊深沉如海的眸子。
严锋领命而去的脚步声消失在廊下，书房内陷入短暂的寂静。萧逐渊缓缓闭上眼，胸膛微微起伏，当他再次睁开双眼时，所有因“太后”二字掀起的惊涛骇浪已被强行压下，只余下冰封湖面般的冷静。
“刘瑾的外室，”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金属般的质感，“是对方故意露出的破绽，一个香甜的诱饵。严锋此去，恐怕……”他顿了顿，目光转向时若，带着无需言明的默契。
时若已安然坐在书案旁，素手执起那块上好的松烟墨，在端砚中徐徐研磨。墨锭与砚台摩擦发出均匀的沙沙声，奇异地抚平了空气中最后的躁动。她接话道，声音如清泉击石：“所以，梨花巷是佯攻。我们要看的，是当这条线被触动时，藏在暗处的蛇，会向哪里移动。”她抬起眼帘，眸中慧光流转，精准地捕捉到了关键，“刘瑾在太医院经营多年，党羽众多。如今他被弃如敝履，那些人，此刻怕是如热锅上的蚂蚁。”
“知我者，阿若也。”萧逐渊眼中掠过一丝激赏，快步走到她面前的书案旁，提笔蘸墨，笔走龙蛇，一份名单顷刻而就。他指着上面的名字，分析道：“院使王德年，老成持重，但过于爱惜羽毛，这等时刻，他只会紧闭门户。左院判陈明章，医术尚可，却是个不通世务的书呆子，不堪大用。”他的指尖最终停留在“右院判周安和”这个名字上，轻轻一点，“唯有此人。出身寒微，凭借真才实学和钻营爬上高位，心思活络，与刘瑾素有龃龉。更重要的是……他有个致命的嗜好，酷爱收集古玉，尤其痴迷前朝遗物。”
时若微微倾身，看着那个名字，唇角泛起一丝了然的笑意：“投其所好，不如持其要害。他可知道，他视若珍宝、从不示人的那块前朝龙纹玉璧，其来历……并非那么清白？”
萧逐渊闻言，唇边也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丝毫温度：“他很快就会知道了。这块玉，可以是他与盗墓贼、乃至前朝余孽勾结的铁证，也能成为他洗心革面、将功折罪的敲门砖。”他扬声，唤来另一名如同影子般的暗卫，将那张写着“周安和”名字的纸条递过去，声音压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去，让周院判‘偶然’得知，他书房暗格里的玉璧，究竟来自何处。然后，给他指一条明路。”
暗卫双手接过纸条，一言不发，躬身退入阴影之中。
时若走到萧逐渊身边，声音低沉而清晰：“冯保是太后心腹，他若参与其中，情况无非两种：要么太后知晓甚至默许，但这于理不合，风险太大；要么……”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太后本人也未必全然知情，甚至可能……也是被算计的一部分！冯保或许早已背叛，成了‘青蚨’安插在太后身边，借太后之势行便利，甚至可能暗中对太后做手脚的棋子！那‘醉神香’与‘安神引’，用途恐怕正在于此！”
萧逐渊走到她身边，与她一同望向窗外渐渐喧嚣的街市，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宫墙：“长乐宫我们进不去，但总有人能光明正大地进去，而且，必须定期进去。”
时若眸光倏地一亮，立刻跟上他的思路：“内务府的采办？还是……那些定期入宫请平安脉的太医？”
“太医目标太大，一动便知。”萧逐渊摇头，思路清晰，“内务府则不同。宫中份例，尤其是长乐宫这等地方的用度，皆有定规。柴米油盐或可寻常，但太后常年礼佛，所用香烛、经卷，乃至小厨房那些名目繁多的药膳食材，采买、验收、入库，皆有其特定渠道和经手之人。‘隆昌号’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东西送进去，内务府必有内应。找到这个环节上的蛀虫，就能知道那批‘西域香料’和特殊药材，究竟是否入了长乐宫的库房，又是经谁之手，送到了何人面前。”
他再次提笔，铺开一张素笺，笔锋凌厉地写下第二道指令，密封好后，交给一名早已候在一旁、专司情报梳理的心腹，嘱咐道：“动用所有埋在内务府的钉子，重点排查近半年来所有与长乐宫采买相关的记录，尤其是那些超出常例、或是指定由某几家特定商号供应的物品。给我核对这些物品的最终去向和所有经手太监的底细，查清他们的背景、人际关系，以及……近期的财货变动，一丝一毫的异常都不能放过。”
“至于陇西，”萧逐渊转身，回到那巨大的疆域沙盘前，手指重重地点在代表陇西的区域，仿佛有千钧之力，“韩青河拥兵自重，朝廷早已忌惮。如今既有线索指向他可能与‘青蚨’勾结，图谋不轨，便不能再坐视。然则，大军征讨，牵一发而动全身，非到万不得已，不可轻启战端。”他抬起头，看向时若，眼神锐利，“需得派一得力之人，携陛下密旨前往，明为犒赏边军，安抚将士，实则暗查军械、粮草、兵力调动之虚实，必要之时……须有临机决断之权！”
“此人需得智勇双全，身份足够震慑边将，更重要的是，必须得到陛下毫无保留的信任。”时若沉吟道，脑中迅速筛选着符合条件的人选。
“正是。我即刻草拟密奏，向陛下陈明此间利害，并举荐一人。”萧逐渊走到御赐的书案前，铺开明黄色的奏折，神色肃穆庄重。他心中已有了决断——忠勇侯世子秦烈，与他自幼一同习武读书，性情刚烈忠勇，在军中素有威望，且对皇帝忠心耿耿，是执行这等机密任务的绝佳人选。
“而你我，”萧逐渊布置完这三步关乎全局的棋，目光重新落回时若身上，语气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温柔，“则需稳住京城这盘大棋。‘青蚨’接连断尾，接下来要么蛰伏更深，要么……便会狗急跳墙，针对你我，发动最疯狂的反扑。府中，还有济世堂，防卫必须再提升等级，绝不能有丝毫疏漏。”
时若迎上他的目光，坚定地点了点头：“我已吩咐陆明和赵良，重新调整了护卫班次与巡逻路线，济世堂的药材查验增至五道，所有陌生面孔，一律重点监控，宁枉勿纵。”说着，她从一个精致的药囊中取出一个寸许高的白瓷小瓶，递到萧逐渊手中，语气带着不容拒绝的关切，“这是古老先生根据那七星海棠的毒性，耗费心血新配制的解毒丹，虽不能完全化解其毒，但能极大延缓毒性发作，为我们争取救命的时间。你务必随身带着，一刻也不得离身。”
萧逐渊接过那尚带着她指尖温度的小瓶，紧紧攥在手心，随即妥善地收入怀中贴身处。他伸手，握住她微凉的柔荑，力道沉稳而温暖：“放心，我自有分寸，绝不会给他们任何可乘之机。”
日头渐高，炽烈的阳光透过窗纸，在书房内投下明亮的光斑。然而，这光明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无形硝烟。萧逐渊与时若，一人如出鞘的利剑，布局于外，锋芒直指敌人要害；一人如定海的神针，稳固于内，化解着所有潜在的危机。夫妻二人，已然成为彼此最坚实的后盾与最智慧的谋士。
也就在此时，一只通体漆黑的信鸽扑棱着翅膀，落在了书房的窗台上。萧逐渊解下它腿上的细小竹管，抽出里面的纸条，迅速浏览。
纸条上只有简短的汇报：“梨花巷遭遇埋伏，七人，皆毙。外室已自尽。暗格空空。”
一切，果如所料。
萧逐渊指尖内力微吐，纸条化作齑粉。他看向时若，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只是确认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看，他们已经动了。接下来，就看周安和的选择，以及内务府那边，能给我们带来怎样的‘惊喜’了。”
棋局已全面铺开，落子无声，却步步惊心，关乎着无数人的命运，乃至整个王朝的走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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