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光放亮得比往日早些。厚厚的云层散开，露出一片水洗过似的湛蓝。麻雀在落了雪的枝头叽叽喳喳，檐角的冰溜子开始滴滴答答地化水，空气清冽干净，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时若醒来时，身侧早已空了，锦被的另一半留着淡淡的余温。萧逐渊有晨练的习惯，雷打不动，想来此刻正在院子里活动筋骨。她拥着被子坐起身，帐内暖意融融，心情也舒畅了很多。
帐幔被轻轻掀起，安禾那张总是带着三分笑意的圆脸探了进来。“夫人醒了？”她声音清脆，手脚麻利地将帐子挂好，又将熏得暖烘烘的衣裳一件件捧过来，“今儿可真是个好天，日头都晃眼呢。世子爷一早特意吩咐了小厨房，熬了您爱喝的鸡丝粟米粥，火候足着呢，米油都熬出来了，配的也是刚出锅的芙蓉酥，奴婢闻着都香。”
听安禾提到“世子爷”，时若嘴角不自觉弯了弯。萧逐渊对她的好全府上下都看得清清楚楚，不少正值青春少艾的丫头对她这个夫人都羡慕的紧。
“青穗呢？”时若一边由着安禾伺候穿衣，一边随口问起。青穗前段时间被派出去执行任务，刚回府不久。
“青穗姐姐在外头呢，”安禾利落地帮她系着裙带，嘴里也不闲着，“说是趁着日头好，把夫人的手炉、暖袖还有那几件厚斗篷都拿出来再通通风，烘一烘，去去前些日子雨雪天的潮气。她做事向来细致。”说着，拿起梳子，“夫人今儿梳个利落点的髻吧？您还得去衙门，太繁复了反倒不便。”
“嗯，简单些就好。”时若在妆台前坐下。铜镜清晰地映出安禾灵巧的手指在她发间穿梭，看得出眉眼依旧清丽婉约，只是眼底深处有着被繁杂公务压出的淡淡倦色。
梳洗停当，移步外间用早膳。那碗鸡丝粟米粥果然熬得极好，米粒开花，汤汁稠糯，鸡丝撕得一条条，入口那是满嘴鲜香啊。搭配着刚炸出来的芙蓉酥，这顿早膳吃的甚是舒坦。
刚放下银箸，萧逐渊便从外头走了进来。他换了身墨蓝色的箭袖常服，额角鬓边还带着晨练后沐浴未干的水汽，看得出这是着急来看时若了。
“醒了？睡得可还安稳？”他走到她身边，很自然地抬手碰了碰她的脸颊，触手温热，“气色瞧着比昨夜强些。”
“嗯，睡得好。”时若仰脸看着他，晨光从他身后大开的窗棂涌入，照在他身上更添几分俊逸，“你要出去？”
“去兵部衙门点个卯，顺道找几个老熟人喝盏茶，叙叙旧。”萧逐渊语气平常，拿起她喝剩的半盏温水，自己仰头饮尽，“再去五城兵马司转转，看看近来京畿治安可有异常的风声。”他说得轻描淡写，像是寻常的走动，但时若心里明白，这是去为她打探西南的底细和京城里的异动去了。
“路上当心些。”她轻声嘱咐。
“放心。”萧逐渊笑了笑，那笑意温暖踏实。他俯下身，极快地在时若发顶落下一个轻吻，“你自己也多加小心。马车和护卫都安排妥了，青穗会跟着你。”说罢，不再多言，转身大步流星地出去了，背影很快消失在回廊转角。
时若抬手，指尖轻轻拂过方才被他亲吻过的发丝，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一丝温度。她定了定神，对候在一旁的安禾和刚抱着烘好斗篷进来的青穗道：“备车，去衙门。”
青穗闻言，利落地将斗篷交给安禾，抱拳应道：“是，夫人。车马已齐备在二门外，护卫也都点检过了。”
马车是萧府惯用的青帏小车，外观朴素，内里却宽敞舒适，铺着厚实的绒垫，角落里还固定着小小的暖炉。车辕上坐着的是府里赶车经验最老道的老赵头。前后各有两名身着便服的护卫骑马跟随，青穗则和安禾一起坐在车厢外头专设的小杌子上，既能随时听候里头吩咐，一眼睛也时刻扫视着街道两侧，警惕心不减。
时若靠在车厢内，听着车轮平稳地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规律的辘辘声响。她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昨夜萧逐渊给的那枚玄铁令牌，冰凉坚硬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让她纷乱的心绪愈发明晰。父亲说要善用其势，逐渊毫不犹豫地将萧家一部分潜藏的“势”交到了她手上。接下来，就看她和检视司如何运筹帷幄，在这盘错综复杂的棋局中，落下关键的棋子。
到了检视司衙署，值房内炭火已生好，暖意融融。时若刚坐下喝了口热茶，李文远便脚步轻快地走了进来，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凑近了低声道：“大人，有动静了！”
“哦？慢慢说。”时若放下茶盏。
“是。”李文远声音压得更低，“按您的吩咐，咱们的人两班倒，紧紧盯着甜水巷和北城荒滩那破窝棚。昨夜后半夜，荒滩那边果然有鬼。天快蒙蒙亮的时候，那个西南蛮子一个人从窝棚里钻了出来，在结了薄冰的河边来回踱步，伸着脖子往上游看，像是在等什么人。约莫卯时初，从上游真的划下来一条小舢板，看着破破烂烂的，上头下来两个人，都穿着灰扑扑的短打，扮作苦力的模样。他们和那蛮子碰了头，话没说几句，就递了个用油布裹得严严实实的包袱进去。咱们的人猫在远处的烂船板后面，离得远，看不清包袱里是啥，但看那两人走路落脚和转身的姿态，紧绷绷的，不像是码头扛活的苦力，倒有几分……行伍里操练出来的板正劲儿。交接很快，完事那两人跳上舢板，顺流就下去了，眨眼没了影。咱们的人没敢跟水上，怕暴露了行迹。”
行伍气息？时若心头猛地一跳。军中有人和这伙人暗通款曲？还是对方胆大包天，竟敢伪装成军士行事？萧逐渊今早去了兵部和五城兵马司，不知能否探听到与此相关的风声。
“甜水巷那边呢？”她稳住心神，继续问。
“钱宦官的香烛铺，今早倒是按时卸了门板开张了，但门可罗雀，没什么生意。钱老头本人一直在柜台后头打盹，没什么异常举动。”李文远答道，“倒是另一路兄弟，按您吩咐排查西南入京人员的线，从一个专做西南山货且消息灵通的掮客嘴里，套出点有用的。掮客说，大概两个月前，京里确实来了一伙自称是‘黑石寨’的马帮，押着好几车药材和生皮子，领头的是个黑铁塔似的壮汉，一脸横肉，说话瓮声瓮气，口音重得人听不大懂，脾气还特别爆，在货栈跟人抢地盘，差点动了刀子，后来不知怎么就销声匿迹了，也不知是离京了，还是猫在哪个犄角旮旯了。”
黑石寨？时若在记忆中搜寻，并无印象。但这名字听着就透着一股子蛮荒彪悍的气息。
“继续深挖这个‘黑石寨’的底细，还有那伙马帮的确切下落，重点是那个领头的黑塔壮汉。”时若果断吩咐，“另外，设法弄清楚，昨夜荒滩接头的两个人，到底是不是军中的人，哪个衙门所属，或者……是否有人胆大包天，假冒军士身份。”
“是！”李文远领命，犹豫了一下，又道：“大人，将作监那边……有点蹊跷。那个王书吏，昨日突然告假了，说是感染了风寒，卧床不起。咱们的人试着接触他同衙的其他书吏，想旁敲侧击打听点消息，可那些人嘴巴都紧得很，一问三不知，要么就岔开话题。”
告假？时若眸光微闪。是真病，还是察觉到了风声，以病为由躲了起来？王书吏是已故王掌案的远房侄儿，这条线至关重要，绝不能轻易断了。
“知道了。将作监那边暂且放一放，莫要强行探查，以免惊了蛇。”时若沉吟道，“眼下当务之急，还是西南这条线和红砖窑。红砖窑外围，可有什么新发现？”
“回大人，红砖窑白天还是老样子，死气沉沉，看着跟真的废弃了十几二十年没两样。”李文远脸上露出几分惭愧，“但咱们的人轮流蹲守，发现偶尔会有成群的乌鸦或者野狗，突然从窑厂那个方向惊飞、惊跑出来，像是被什么不小的动静给惊扰了。夜里……弟兄们还是不敢靠太近，只在外围守着。”
“无妨，安全为上。”时若摆摆手，“盯紧外围，记录所有风吹草动即可。对了，福顺车马行的老邢，你今日得空亲自去一趟，拿着这个。”她将一直握在手中的玄铁令牌递给李文远，又低声仔细交代了几句。
李文远双手接过令牌，入手沉甸，冰凉的触感和上面古朴的“萧”字纹路，让他神色一凛，深知此物非同小可，也明白了其中代表的信任。“属下明白！定不负大人所托！”
李文远退下后，时若独自在值房里静坐了片刻。冬日的阳光透过明瓦窗斜斜地照进来，在青砖地面上投下一片片明亮的光斑。窗外隐隐传来衙署里书吏们低低的交谈声、纸张翻动的沙沙声以及偶尔响起的脚步声，一切都井然有序。
但时若心里清楚，西南来的神秘马帮，荒滩窝棚与疑似军士的接头人，突然告假的将作监关键人物，红砖窑内不明所以的动静，还有朝堂之上那些指向她与时家的冷箭……这些看似散落各处的碎片，仿佛正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推动着，朝着未知的危险靠拢。
而她，正站在危险的边缘，退一步功亏一篑，进一步亦可能是万丈深渊。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伸手推开窗户。清冽干爽的空气立刻涌了进来，冲淡了室内炭火的暖闷，带着冬日阳光特有的干净气息。远处，皇城连绵的殿宇飞檐，在湛蓝的天幕下勾勒出庄严的剪影。
此时此刻，萧逐渊在兵部或五城兵马司的某个角落里，是否正与人打探着消息？父亲在相府那座象征着权力巅峰的书房里，是否也正凝眉权衡着朝堂的风向与家族的安危？弟弟时珩，又在翰林院那充满了书香与憧憬的院落中，怀着怎样的心情，开始他崭新的仕途起点？
每个人都有各自要守的城池，各自要面对的局面。而她此刻能做的，便是守好检视司这块前沿阵地，厘清手中越来越纷繁的线索，找出那根至关重要的、能将所有碎片串联起来的线头。
她轻轻关上了窗户，将屋外的寒意与远处的喧嚣隔绝，转身回到宽大的书案前。案头，新送来的待复核案卷与各地公文，已经又堆起了不小的一摞，忙碌从未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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