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间小茶铺出来，天已经擦黑了。
时若没回府，直接让马车去了清正司。衙署里静悄悄的，只有李文远那间值房还亮着灯，窗纸上映出个伏案的影子。
听见脚步声，李文远抬起头，见是时若，连忙要站起来。
“坐着吧。”时若摆摆手，自己拖了张椅子在他对面坐下，解下斗篷搭在椅背上，“胳膊怎么样？”
“好多了，就是使不上劲，别扭。”李文远咧咧嘴，用没受伤的左手把桌上摊开的几份东西往前推了推，“大人，您可算回来了。两件事：刚送来的，顺天府转过来一桩要复核的案子，一个姓陈的老秀才‘自缢’，家属闹得厉害。另一份是您之前吩咐的，江南那几桩旧案疑点摘要，我按死亡时间、人物关联、疑点类型重新捋了一遍。”
时若先拿起最上面那份新的卷宗。封皮上写着“陈文瑞自缢案”，落款是顺天府。她翻开，里面是顺天府仵作潦草的验状和现场简录。看得很快，眉头渐渐蹙紧。
“颈部索沟……‘符合自缢特征’……屋内无打斗……遗书一封……”她念着上面的关键字句，指尖在粗糙的纸张上划过，“‘未见明显异常’……现场‘整洁’……这记录，可真够‘简练’的。”
“送卷宗来的书吏说，这陈秀才的妻女在顺天府衙前头哭天抢地，非说是被人害死的，还扯出个在都察院当差的远房亲戚。府尹大人嫌麻烦，正好咱们清正司开了衙，有复核旧案之责，就顺水推舟扔过来了。”李文远解释道，“属下粗看了看，顺天府验得是糙了些，但……似乎也没什么特别明显的破绽。”
“有没有破绽，得验过才知道。”时若合上卷宗，放到一边，又拿起李文远整理的那份江南旧案摘要。纸张厚了不少，上面用不同的墨色和符号标注着关联。她看得仔细些，手指在几行描述上点了点：“死亡时间都在秋冬之交，死因最初都定为‘急病’或‘意外’，生前多少都跟睿亲王当年经手的买卖有牵扯……人一死，买卖就黄，账就乱。”
“对！”李文远眼睛发亮，“而且这几桩案子，地方上的勘验记录比咱们京城还要糊弄，关键物证不是丢了就是‘损坏’，明显是有人不想让人深究。”
时若没说话，目光在江南旧案摘要和陈秀才的卷宗之间来回扫了扫。一个念头隐隐浮现：太巧了。清正司刚开衙，一桩家属哭闹的“自杀”案就递到了手上。是试探？还是……别的什么？
她放下卷宗，看向李文远：“顾青舟给的‘驱魇香’配方和地图，你看了吗？”
“看了。”李文远神色一正，“配方药材多数咱们能配，但几味主药药性峻烈，需调整剂量。地图太简略，只能看个大致方位，深入西南肯定不够。”
“配方调整和初步试配，你来负责，在衙署后头悄悄进行，注意安全。地图的事，等顾青舟的‘向导’来了再说。”时若沉吟道，“另外，从司里和你相熟的人里，挑一个懂验伤、识毒理、胆大心细、能吃得了苦的，要能出远门的。挑好了，带给我看。”
李文远立刻明白这是为西南行动做准备，郑重点头：“是，属下明白。”
“现在，”时若站起身，重新披上斗篷，“叫上方舟，带上验尸箱笼，跟我去陈秀才家看看。这案子的味儿，我闻着不对。”
陈秀才家在南城根一条窄巷深处，是个小小的独院，灰墙斑驳。时若和方舟到的时候，顺天府的两个差役还守在门口，脸上透着不耐烦，显然觉得这是多此一举。
陈秀才的尸体还停在自家堂屋，盖着白布，尚未入棺。其妻是个瘦小的妇人，眼睛红肿得像桃，其女约莫十五六岁，搀扶着母亲，也是满脸泪痕。看见时若他们进来，母女二人的目光里充满了绝望，又燃起一丝微弱的期盼。
时若没多话，先给死者上了炷香，然后示意方舟准备。
白布揭开，露出一张青白浮肿、双眼微凸的老人面孔。颈部一道深紫色的索沟，斜向耳后。时若凑近仔细观察，又让方舟测量、记录。她仔细检查了死者的双手指甲，又翻开眼皮看了看，摸了摸尸体的四肢关节。
“取些热水和皂角来。”她吩咐。
热水端来，时若用软布蘸着，轻轻擦拭尸体的颈部和手腕、脚踝等处。随着污垢被擦去，一些极淡的、之前被忽略的痕迹，隐隐显露出来——颈侧索沟下方，有两处非常不明显的、细小的点状瘀痕，颜色比索沟浅得多。而手腕内侧，也有几道极其细微的、平行排列的浅红色压痕，不像捆绑所致，倒像是被什么有纹理的东西用力按压过。
方舟也看到了，低声惊呼：“大人，这……”
时若没说话，示意他继续检查全身。她自己则走到了发现尸体的书房。
书房很小，只有一桌一椅，一个简陋的书架。桌子靠窗，遗书还在桌上，被一块镇纸压着。纸张是市面上常见的竹纸，墨迹淋漓，字迹潦草颤抖，内容满是怀才不遇、生计艰难的悲苦之语，最后一句是“清白而来，清白而去，唯负妻女”。乍一看，确像是情绪崩溃下的绝笔。
时若拿起遗书，对着窗外所剩无几的天光仔细看笔画的起承转合，又凑近闻了闻墨迹和纸张的气味。
然后，她蹲下身，仔细查看桌腿、椅腿附近的地面，甚至伸手摸了摸桌子底下常人不会注意的角落。指尖，沾到了一点微量的灰白色的粉末。
她眼神一凝，用随身带的干净油纸，小心翼翼地将那点粉末刮取收集起来。
接着，她检查了房梁，尤其是悬挂绳索的那一处。梁上积着薄灰，绳索勒过的地方，灰尘被擦掉，痕迹清晰。她看了很久，又让差役搬来梯子，亲自爬上去，仔细查看梁木和榫卯接缝处。
下来时，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对方舟道：“验仔细些，尤其是口腔、指甲缝、还有……头发里。一点碎屑都不要放过。”
方舟依言，更加细致地检查。在死者右手食指的指甲缝里，他刮出了一点点几乎看不见的、与地上粉末颜色相近的碎屑。
一个多时辰后，时若和方舟离开了陈秀才家。那对母女紧紧跟在后面，到了巷口，妇人终于忍不住，噗通跪下，哭道：“大人！我夫君……他是不是冤死的？求大人明察啊！”
时若扶起她，语气平静却带着力量：“老人家是不是冤死，现在还不能定论。但你们这案子，清正司接了。回去等消息，莫要再与人冲突。”
回到马车旁，天色已彻底黑透。
“去济世堂，”时若对车夫道，“走后门。”
马车在街道上拐向城东。车厢里，时若借着昏暗的光，看着油纸包里那点粉末，又想起遗书上那不自然的墨香，还有颈部和手腕那些蹊跷的痕迹。这案子，绝不是简单的自尽。
到达济世堂后门，青穗上前，按照约定好的节奏，轻轻叩响了那扇黑漆木门。
门很快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张年轻面孔，是医馆值夜的学徒阿元。看清是时若，阿元瞬间清醒，赶紧把门拉开，压低声音又惊又喜：“东家？您怎么这个时辰来了？快进来！”
时若闪身进去，青穗紧随其后，反手轻轻掩上门。
后院里堆着些晾晒药材的架子，此刻空着，覆盖着薄雪。正堂已经熄了灯，只有旁边一间用作临时诊治和配药的小屋里还亮着。
听到动静，掌柜陆明披着件外袍从屋里出来，手里还拿着本账册，见到时若，也是吃了一惊，随即脸上露出关切：“东家？可是出了什么事？”随即把老李头喊了出来。
“李老，陆叔，有件事要麻烦你们。”她没多寒暄，直接取出顾青舟写的那份“驱魇香”配方，递过去，“你们看看这个方子，配伍如何？里面的药材，咱们铺子里能配齐吗？有几味标注是西南特有的，京城可能难寻。”
李老接过配方，凑到灯下仔细看，陆明也在一旁伸头瞧着。李老一边看，一边低声念着药名，手指在桌上无意识地划拉着，像是在掂量分量。
“驱瘴辟秽的思路是对的……这几味主药，配伍也还算稳当，就是‘鬼哭藤’和‘七步草’的用量稍猛了些，身子弱的人怕受不住，得减两分。”李老沉吟道，“药材嘛……‘鬼哭藤’京城肯定没有，药性也留不住。‘七步草’偶尔能见到干货，但效力十不存一。其他的，铺子里都有存货，炮制一下就能用。”他抬头看向时若，“东家要配这个？可是要去湿气重的地方？”
“有备无患。”时若含糊道，“李老，若我想配出效力足够、又不至于伤身的，大概需要多少时日？药材采购，可能得隐秘些，不要惊动太多人。”
陆明立刻明白了什么，接口道：“这个交给我。我明儿就让人去相熟的几家药行分开采买，炮制的话，”他看向李老，“老李头，加个班？”
“成。”李老爽快应下，“东家要得急的话，三天内我能先弄出几份试用的小样来。”
“有劳了。”时若真心道谢，又取出另一个更小的油纸包，小心打开，露出里面那点“灰白粉末”。“还有这个，李老您见多识广，帮我瞧瞧，这像是什么东西？我瞧着，不太像寻常的灰尘或药材。”
李老用一根干净的木签，沾了极少的一点粉末，放在指尖捻开，又凑到鼻尖仔细闻了闻，眉头渐渐皱起。他又沾了点，这次极小心地用舌尖碰了碰，旋即吐掉，连喝了两口清水漱口。
“怪……”李老咂摸着嘴里的余味，眼神里满是疑惑，“这肯定不是药。有点……蛤粉的底子，滑石粉的感觉，但又混了点别的东西。有点腥气，不是鱼腥，更像是……放了很久已经有霉味的骨粉？还有一丝丝被掩盖过的檀香气，不是好檀香，是那种掺了别的劣质香料仿出来的味儿。”
陆明也凑近闻了闻，摇头：“这味儿是怪，不常见。像是……画匠或者做颜料、做香的人鼓捣出来的东西。东家从哪儿得来的？”
“一桩案子里发现的。”时若没有细说，将粉末重新包好，心中却是一动。画匠？颜料？劣质檀香？这和“遗书”上那不自然的墨香，似乎能隐隐对上。
“这东西，恐怕得找专门做颜料或制香的匠人，才能辨得更明白。”李老补充道，“东家若是需要，我认得两个老手艺人，嘴巴严实，可以悄悄请他们帮忙看看。”
“暂且不用，我先记下。”时若将李老的话仔细记在心里。这线索虽模糊，却指出了一个可能的方向。
又坐了一会儿，问了问医馆近况，叮嘱陆明和李老近日也要多加小心，留意有无生面孔在附近打探，时若才起身告辞。
阿元悄悄开了门，目送她和青穗的身影没入门外更深的夜色中。
回到府中，萧逐渊已经回来了，正在书房里看公文，脸色沉郁。见她回来，神色稍缓：“如何？”
时若将顾青舟会面的情况、陈秀才案的疑点、以及济世堂的鉴别结果一一说了。
“画匠颜料……劣质檀香……”萧逐渊沉吟，“一个穷秀才家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还出现在桌底？”他看向时若，“你怀疑他杀？”
“颈部和手腕的痕迹蹊跷，遗书笔迹有模仿感，墨香与常用砚台不符，再加上这来历不明的粉末……”时若缓缓道，“自杀的现场，布置得太‘完美’了，反而让人起疑。而且，这案子偏偏在这个时候，送到清正司手上。”
萧逐渊眼神一凛：“有人在试探你，或者……想用一桩棘手的‘自杀’案拖住你，搅乱清正司的开局？”
“都有可能。”时若揉了揉眉心，“西南的事要准备，这案子也得查。至少，得让背后的人知道，清正司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需要我做什么？”
“京营那边，你稳住就是最大的帮忙。这案子，我来查。”时若眼神恢复清明，“方舟在检验那粉末的成分。明天，我让李文远派人去查查这个陈秀才，最近和什么人来往，有没有得罪人，或者……是不是不小心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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