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鸣殿的日子,表面依旧平静,晨昏定省,焚香诵经,为“先帝”祈福。然而在这层精心维持的虔诚与静穆之下,一股隐秘而躁动的暗流,正悄然滋生、蔓延。
郑太后的心,自那夜与李慕云密谈后,便再未真正平静过。怨愤与不甘,被“正统”二字点燃,化为灼热的野心;恐惧与无助,则在李慕云勾勒的蓝图中,找到了宣泄与攀爬的路径。
她不再是那个只能躲在深宫砸碎瓷器、暗自垂泪的怨妇,她开始行动,像一只耐心而阴冷的蜘蛛,开始编织属于她的、第一张网。
她的第一个目标,是身边,是这看似铁板一块、实则缝隙暗生的宫闱。
身为太后,即便移居偏殿,依旧享有仅次于皇帝的份例用度。郑太后一改往日或因郁愤而吝啬、或因摆谱而奢靡的作风,变得异常“宽厚”与“念旧”。
她开始频繁召见各宫局有头脸的宦官宫女,尤其是那些在先帝朝或更早时便已入宫、如今却因年迈或背景不硬而不得志的“老人”。
“王德全,你是在尚寝局伺候过太宗皇帝的老人了,哀家记得你。”
郑太后端坐暖炕,语气温和,看着下首一名头发花白、腰背佝偻的老宦官,“如今年纪大了,夜里值守可还熬得住?哀家这里有些上好的高丽参,你拿回去泡茶喝,补补精气。”
她示意宫女将一盒包装精致的参匣递过去。
老宦官王德全受宠若惊,扑通跪倒,老泪纵横:“奴才……奴才谢太后恩典!奴才这把老骨头,还能为太后、为陛下守着夜,是奴才的福分!”
“快起来,”郑太后虚扶一下,叹道,“都是伺候过两朝的老人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今宫里新人辈出,你们这些老人,怕是多有不易。哀家都记在心里。”
类似的情景,在鹤鸣殿频频上演。
有时是几匹颜色鲜亮、质地柔软的杭绸,赏给某位因小事被尚服局女官责罚的年轻宫女;有时是一碟御膳房特制的精致点心,赐给某个在茶水上伺候周到的小内侍。
有时甚至只是几句看似随口的、对某个宦官家乡风物的询问,勾起对方的思乡之情,再温言抚慰。
赏赐不算特别贵重,却恰到好处,尤其是那份“太后记得你”、“体恤旧人”的姿态,对于许多在深宫底层挣扎、看尽冷暖的宫人而言,不啻于久旱甘霖。
然而,恩威并施,方是御下之道。对于少数油滑刁钻、或疑似与立政殿、察事厅有所勾连的宫人,郑太后则展现出另一副面孔。
一日,一名负责鹤鸣殿采买的宦官,试图虚报账目,中饱私囊。
此事被郑福察觉,报于郑太后。郑太后并未声张,只在那宦官再次前来禀报采买事宜时,当着他的面,慢条斯理地对郑福说:
“郑福,哀家记得,内侍省去年似乎有个姓黄的奉御,也是因为采买不谨,被发配去守皇陵了?这才过了多久,就有人忘了教训?”
那宦官顿时面如土色,汗出如浆,伏地不敢起。
郑太后这才冷冷瞥他一眼:“罢了,念你初犯,自己去找郑福,将亏空补齐,再领十杖。若再有下次,皇陵那边,正好缺人做苦力。”
轻飘飘一句话,却让那宦官磕头如捣蒜,自此再不敢有丝毫异动,反倒因畏惧而更加卖力,成了郑太后监控鹤鸣殿外围的眼线之一。
软硬兼施,赏罚分明。
渐渐的,鹤鸣殿内,以及通过这些宫人辐射开去的尚宫、内侍、乃至各监局的一些中下层职位上,开始出现一些对郑太后“感恩戴德”或“敬畏有加”的面孔。
一条以鹤鸣殿为核心,以利益和恐惧为纽带,虽不庞大却足够隐秘的宫内消息渠道,悄然成型。
但这还不够。郑太后最在意的,始终是她的儿子,小皇帝李孝。
李孝如今居于两仪殿后的甘露殿,由摄政王指派的太子少师、少傅教导,日常起居则由一队精挑细选、背景清白的宦官宫女伺候,其中不乏武媚娘亲自过目安排的人。想将手伸进去,难如登天。
郑太后没有强求。她换了一种更迂回,也更隐蔽的方式。
她以“思念皇帝”、“了解皇帝起居”为由,时常召见在甘露殿外围伺候、或与殿内宫人相熟的宫女宦官前来问话。
问的都是些琐事:陛下今日读了什么书?午膳用了多少?夜里睡得可安稳?可有什么特别喜好?开始只是寻常关怀,次数多了,赏赐厚了,问的话便渐渐深入了些。
“陛下近日功课,都是孔师傅亲自督导么?可还听得进去?”
“陛下与晋王……哦,与摄政王殿下,亲近否?殿下常来探望陛下么?”
“陛下身边那个叫秋云的宫女,哀家看着挺机灵,是哪里人?家里还有什么人?”
她问得随意,仿佛只是慈母闲谈。被问的宫人得了好处,又觉得太后关心儿子天经地义,往往知无不言。
郑太后从这些碎片的信息中,拼凑着儿子的生活轨迹、性情喜好,以及……甘露殿内部细微的人事关系与可能的缝隙。
机会,终于被她等到。甘露殿有个负责浆洗的二等宫女,名叫春草,家乡遭遇水灾,家中老母病重,急需银钱抓药。她求告无门,愁眉不展。此事被一个已被郑太后暗中收买、在尚工局当差的同乡宫女得知,报了上来。
郑太后没有直接出面。她让郑福找了个可靠的外间仆役,扮作春草家乡的“远亲”,将一笔足够她母亲治病、还能略有盈余的银钱,并几样宫中赏下的、不算扎眼却实用的布料药材,“辗转”送到了春草手中。
同时带去的,还有一句似是而非的“太后仁厚,念及宫人不易,若有难处,可寻郑福公公说道”。
春草又惊又疑,但救母心切,还是收下了。过了几日,母亲病情好转的消息传来,春草对那未曾谋面的“太后恩典”感激涕零。她不敢直接去找郑福,却在对同乡宫女感激倾诉时,透露出愿为太后效劳的心意。
消息再次传回鹤鸣殿。郑太后没有立刻召见,只是又让那同乡宫女,带去几句不痛不痒的关怀,并一些时新果子。
一来二去,春草成了郑太后埋在甘露殿最外围、却也最不易被察觉的一颗钉子。
她职位低微,接触不到核心,却能看到听到许多郑太后原先无法得知的细节:
今日哪位师傅夸了陛下,陛下临了什么帖,小宦官们私下议论了朝中什么新鲜事,甚至……陛下偶尔对摄政王过于严苛的课业安排,流露出的那一点点畏难与委屈。
当第一条关于“陛下因背诵《帝范》不顺,被孔师傅稍稍训诫,情绪低落半日”的消息,通过曲折的渠道送到郑太后手中时,她握着那张小小的纸条,在暖阁里独自坐了许久。
烛光下,她的眼神复杂难明,有心痛,有愤怒,更有一种异样的、冰冷的兴奋。
她终于,不再是那个对儿子身边事一无所知、只能被动等待的母亲了。这张网,已经触到了最想触及的边缘。
宫内根基稍稳,郑太后的目光,投向了宫墙之外。李慕云留下的那份名录和飞钱汇票,成了她撬动外朝的最初杠杆。
她没有贸然去接触那些位高权重、目标明显的朝臣。她的目标,是那些因李贞新政而利益受损、心中怨怼,却又官位不显、不易引人注目的中低级官员。
礼部、户部、工部,这些与新政关联最直接的衙门,成了她重点渗透的方向。
首先被“联络”上的,自然是名录上第一位,户部员外郎赵明哲。郑福通过一个与赵明哲有拐弯抹角亲戚关系的古董商人,设了一个局。
在一次“偶然”的鉴赏私宴上,赵明哲“意外”获得了一幅前朝名家的残卷,价值不菲,却因保存不善,需名家修复。
而这位“恰好”认识能修复此画的大师,又“恰好”能垫付一笔不菲修复费用的,便是郑福安排的人。
赵明哲并非蠢人,隐约察觉到其中的不寻常。但对方行事圆滑,不留把柄,所托之事也暂时无关紧要,只是请他“关照”一下某位在礼部候补、出身荥阳郑氏偏远的远亲。
加之他本就对清丈田亩、科举新规等新政满腹牢骚,家族利益也受损害,几杯黄汤下肚,在“知己”面前,不免抱怨连连。
“什么唯才是举,糊名誉录!简直是胡闹!寒门竖子,读过几本书?懂得什么是经义?什么是礼法?靠几篇急就章的时务策就能做官?那还要我们这些世代诗书传家的做什么?”
赵明哲面红耳赤,唾沫横飞,“还有那清丈田亩,说是均平税赋,实则是巧取豪夺!
我家族叔,在郑州好好的两千亩水田,硬是被划出去八百亩说是‘隐田’!补税不说,面子都丢尽了!这朝廷,都快成了他李贞一言堂了!”
倾听者深表同情,附和几句,不经意间提到“太后仁厚,最是体恤老臣,维护祖制”,又暗示“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总有云开雾散之时”。
赵明哲心中微动,却不敢接话,只将这份“知遇之感”与那幅名画残卷的“人情”,默默记下。一条若即若离的线,已然搭上。
类似的手段,被用在其他几个目标身上。有时是通过乡谊,有时是通过同年,有时干脆是直接送上恰到好处的“冰敬”、“炭敬”,附上“太后念及旧臣,时世艰难,聊表心意”的模糊说辞。
对于真正有才学却因出身寒微或不肯阿附而受打压的,郑太后甚至授意,可以通过某些民间诗社或文会,给予其诗文一定的“好评”和“资助”,结一份“文字缘”。
渐渐地,一个以“维护正统纲常、匡扶社稷、体恤旧勋”为潜在共识的小圈子,在洛阳城中几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悄然形成。
他们定期聚会,有时是在某位官员外宅的“诗会”上,有时是在某家书院举办的“寿宴”中,有时甚至是在香火冷清、游人稀少的城外寺庙“法会”之后。
交流的内容,从最初的品评诗文、鉴赏古董,逐渐扩展到对朝政的议论,对新政的抨击,对“牝鸡司晨”的隐忧,对“权臣当道”的愤慨。尽管言辞隐晦,但彼此心照不宣。
郑太后从不亲自参与,甚至很少直接下达指令。她通过郑福,以及郑福发展的两个绝对心腹。
一个是在宫市采买中发展的低等宦官,一个是因家人受郑家恩惠而效死力的宫女。
他们以极其隐秘的方式传递消息、接收情报、以及拨付必要的活动资金。
她深知自己根基浅薄,必须如履薄冰,任何直接的关联都可能带来灭顶之灾。
这一日,郑太后在鹤鸣殿暖阁,收到了来自宫外小圈子的第一条颇具价值的情报。情报被小心地缝在一卷普通《金刚经》的抄本夹层里,由那名负责与宫外某书局“结善缘、请经书”的宫女带回。
郑太后屏退左右,亲自用簪子挑开细密的缝线,取出一张薄如蝉翼的薛涛笺。上面以蝇头小楷写着寥寥数语,却让她瞳孔骤然收缩:
“闻,晋王拟于下次朔望大朝,奏请扩今岁秋闱取士额,再废数项门荫旧例,并令各道州举‘寒俊’、‘茂才’直送吏部候考。风声已自政事堂漏出。”
秋闱?扩取士额?再废门荫?举寒俊茂才直送吏部?
郑太后捏着纸笺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发白。李贞这是要将科举之路彻底向寒门敞开,同时进一步剥夺世族子弟凭借门荫入仕的捷径!这是要彻底掘断世家大族的根!
可以想见,此议若成,将有多少寒门士子欢欣鼓舞,又将有多少世族官员、包括她暗中联络的这些“自己人”,利益彻底受损,乃至绝望!
然而,震惊与愤怒之后,一股冰冷的、夹杂着兴奋的寒流,窜上她的脊背。她缓缓在暖炕上坐下,将那张纸笺凑近烛火,看着火舌一点点舔舐上去,将其化为一小撮蜷曲的灰烬。
火光映亮她半边脸庞,那双昔日总是盛着幽怨或愤怒的眸子里,此刻跳动着一种近乎妖异的光芒。她嘴角慢慢勾起,那弧度冰冷而锋利。
“机会来了……”她低声自语,声音在寂静的暖阁中幽幽回荡,仿佛毒蛇吐信。
侍立在一旁阴影中的郑福,微微抬了抬低垂的眼皮。
郑太后转过头,看向他,脸上的笑容加深,却无丝毫温度:“晋王不是要广开寒门之路,彰显他新政的‘至公’与‘恩德’么?
好啊……哀家倒要看看,这被他寄予厚望、视为根基的科举,若变成一场藏污纳垢、丑态百出的笑话……天下人,会如何看待他这位‘至公无私’的摄政王?那些欢欣鼓舞的寒门士子,又会是何等表情?”
郑福深深低下头:“太后圣明。只是……科举之事,关乎国本,防范必然森严。且此事由晋王亲自主导,又有王妃在后方……恐不易着手。”
“不易着手?”郑太后冷笑一声,“正因为是他李贞亲自推动,万众瞩目,才更不能出一丝差错。一旦出了纰漏,便是他自打耳光,威望扫地!
防范森严?哼,百密尚有一疏。何况,我们的人,不是已经在那里了么?”
她目光转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穿透宫墙,看到了礼部衙门,看到了那个满腹牢骚的员外郎赵明哲。
“礼部员外郎,虽非主考,可这科举前后的琐碎事务,号舍安排、考具查验、试卷传递、乃至巡场监考的人手调度……哪一桩,没有文章可做?”
郑太后声音渐低,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冰冷的算计,“寒门士子,骤登青云,心高气傲,却也根基浅薄,易受撩拨。世家子弟,骤然失路,心中怨愤,岂甘束手?这考场之内,只要有一颗火星……”
她不再说下去,但郑福已然明了。太后这是要在科举这锅本就滚烫的油里,偷偷滴入几点水,不,是几点毒液。不必多,只要恰到好处,便能引发炸裂,污了整锅油,溅伤那烧火的人。
“你传话出去,”郑太后收回目光,语气恢复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让那边的人,仔细想想,在这‘抡才大典’上,该如何既能‘体恤’世家子弟的委屈,又能‘照顾’寒门才俊的‘不易’……
分寸,要拿捏好。哀家,只要一个‘热闹’的结果。”
“老奴明白。”郑福躬身应道,身影悄无声息地融入黑暗,执行命令去了。
暖阁内,重归寂静。郑太后独自坐在昏黄的烛光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上一只碧玉镯。
科举……李贞,武媚娘,你们想以此收买寒门之心,巩固权位?做梦!哀家便让你们尝尝,这“人心”反噬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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