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王府书房内,空气凝重。李贞立在巨大的东北亚舆图前,手中拿着一封刚从六百里加急驿道送来的、边角已被汗水浸皱的军报。
烛火跳跃,将他紧绷的侧脸映在绘有山川河流的羊皮地图上,明暗不定。
“新罗金钦纯……”李贞低声念出这个名字,指尖重重戳在地图上高丽半岛的东南沿海。
军报来自海东行省总督裴仁俭,字迹仓促却清晰:新罗权臣金钦纯,趁新罗老王病重、新王金法敏(金春秋之子)根基未稳之际,悍然撕毁盟约,以“惩戒边民越界”为名,屡屡纵兵侵扰海东行省东南边境。
半月内,已连续袭破三处屯堡,掳掠人口财物,焚烧村庄,气焰嚣张。
更令裴仁俭警惕的是,据海东行省派往新罗的细作回报,金钦纯近期与倭国遣唐使中的某些人物往来密切,双方似有暗通款曲、共谋半岛之迹象。
“狼子野心。”李贞将急报递给一旁侍立的程务挺,声音冰冷。
金钦纯此人,他早有耳闻,是新罗国内强硬派代表,素来对与大唐结盟、称臣纳贡不满,主张“北进”,与海东、百济争夺半岛霸权。
如今趁大唐西域未靖之机,果然按捺不住了。更麻烦的是,竟有与倭国勾结的苗头。倭国孤悬海外,对大陆素有野心,若其与新罗叛逆联手,则辽东、海东局势将平添变数。
程务挺快速浏览,虬髯因愤怒而戟张:“殿下!金钦纯这厮,竟敢如此猖狂!末将愿提一旅精兵,东出辽西,直捣新罗王京,擒此獠以献阙下!”
“程将军稍安毋躁。”李贞摆摆手,目光依旧锁定在地图上,“金钦纯敢动,一是欺我海东新定,驻军分散。
二是赌我不敢、或不能大举兴兵,陷入半岛泥潭;其三,或许真与倭人有所勾连,自以为有恃无恐。此刻贸然大举征讨,正中其下怀。
我大军远征,补给漫长,气候不适,而新罗多山,利于守而不利于攻。前隋炀帝三征高句丽之败,殷鉴不远。且朝中……”
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但程务挺已明其意。朝中反对新政、对摄政王权势日增心怀忌惮者大有人在,正愁找不到攻讦的借口。
“难道就任由这跳梁小丑侵我疆土,掠我子民?”程务挺不甘。
“自然不能。”李贞转身,走回书案后,提笔蘸墨,“金钦纯必须打,而且要打得疼,打掉他的侥幸,打断他与外邦的勾结念想。但不能被他牵着鼻子走,陷入消耗国力的长期战争。”
他略一沉吟,笔走龙蛇:“传令:一,命海东行省总督裴仁俭,即日起,全境戒严,收缩边境屯堡兵力,依托坚城要隘,固守待援,清野百里,勿与敌军浪战。以守代攻,挫其锐气。
二,着命营州都督、安东都护府,即刻抽调两万边军精锐,并神机营一部,火速增援海东,归裴仁俭节制。
三,以本王名义,传檄新罗王金法敏,严词斥责金钦纯悖逆盟约、侵扰上国边陲之行径,责令其即刻制止,缚送金钦纯至洛阳请罪。
否则,天兵一至,玉石俱焚!檄文中需点明,若其不能约束臣下,则大唐有义务‘助’其平叛!”
程务挺眼睛一亮:“殿下这是……以援军固守,以檄文施压,逼新罗王与金钦纯内斗?若那金法敏制不住金钦纯……”
“若他制不住,或是阳奉阴违,”李贞放下笔,眼中寒光一闪,“那我增援大军,便可名正言顺,以‘助藩属平叛’之名,攻入新罗,剿灭金钦纯。
届时,是扶植金法敏,还是另立新君,甚或……将新罗也如高句丽一般,设行省而治之,皆在我掌握。进退之机,操之在我,而非受制于敌。”
“殿下英明!”程务挺心悦诚服。这并非一味退让,也非盲目浪战,而是以军事威慑为后盾,以政治外交为主导,将主动权牢牢抓在手中,可攻可守,可进可退。
“此外,”李贞补充道,语气加重,“增援大军的粮草、军械,由户部、兵部统筹,优先保障。但需严令,沿途州县,不得借机加征,扰害百姓。
所需粮秣,一半由太仓调拨,一半向关中、河东富户平价采购。本王会朱批注明:‘务使边军足食,毋扰民间’。国防大事,不可轻忽;民生根本,亦不可动摇。”
“末将领命!”程务挺肃然应道,转身大步离去安排。
次日大朝,太极殿内气氛肃杀。
李贞当众宣读了海东急报,并提出了“增兵威慑、外交斡旋、巩固边防”的应对之策。他条分缕析,从地理、军力、补给、外交多个层面阐述,逻辑严密,无懈可击。
殿中武将如程务挺、王方翼等,皆频频颔首,认为此乃老成谋国之道。即便是部分文臣,也觉得在不动摇国本的前提下,如此应对最为稳妥。
然而,总有杂音。
“殿下,”一位出身清流、素以敢言着称的谏议大夫出列,眉头紧锁,“新罗虽有小衅,然终究是藩属,金钦纯不过权臣跋扈,未必是国王本意。骤然增兵数万,恐惊骇藩国,有失上国怀柔之德。
且大军一动,钱粮靡费,百姓负荷。臣闻‘兵者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是否可先遣使严词诘问,观其后效,再定行止?若贸然兴师,恐予人口实,言我天朝……好战。”
他语气还算委婉,但“好战”二字,已隐隐将李贞的防御性部署,与“穷兵黩武”挂上了钩。
李贞尚未开口,兵部侍郎刘仁轨已出列反驳:“王大夫此言差矣!怀柔需有武备为后盾!金钦纯悍然侵边,掳我百姓,焚我村舍,此非小衅,乃明目张胆之叛逆!
若我朝仅以口舌相争,不加惩戒,则四夷何以畏服?今日新罗敢侵海东,明日百济、倭国乃至吐蕃,岂不皆有效仿之心?增兵震慑,正为彰天威,止兵戈于未萌,实乃最大的‘怀柔’!
至于钱粮,保境安民,本就是朝廷第一要务,何惜耗费?难道要等贼兵叩关,生灵涂炭,再去赈济不成?”
刘仁轨言辞犀利,掷地有声。那谏议大夫面红耳赤,还要争辩,李贞已抬手制止。
“王大夫忧国之心,本王知晓。”李贞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然,治大国如烹小鲜,外交斡旋与武备震慑,不可或缺一。
无武备之外交,是空中楼阁;无外交之武备,是莽夫之勇。今增兵海东,是示我决绝之心,遏彼狂妄之念。
檄文新罗,是予其改过之机,全君臣之义。若金法敏能束其悍臣,则兵不血刃,边患自消;若其不能,我王师以助藩平叛之名入境,吊民伐罪,亦是堂堂正正之师,何来‘好战’之说?
此事,本王意已决,诸卿不必再议。着兵部、户部、礼部,即刻依议施行!”
他一锤定音,再无人敢公开反对。然而,退朝之后,一股阴冷的暗流,却在洛阳城的街巷坊市、茶楼酒肆之间,悄然滋生、蔓延。
“听说了吗?摄政王又要对东边用兵了!这次是新罗!”
“啊?不是才打完高句丽吗?怎么又打?这得花多少银子啊!”
“嘘——小声点!据说啊,是新罗那边有点小摩擦,本来派个使者训斥几句就行了,可咱们这位王爷……嘿嘿,到底是武将出身,就喜欢打仗立功啊!这一打,兵权、钱粮,不又都攥紧了?”
“不能吧?王爷平定吐蕃、高句丽,那是保境安民的大功啊!”
“功是功,可这接连用兵,国库吃得消吗?咱们的赋税会不会再加?听说这次又要从关中调粮,这粮价……”
“我还听说,新罗老王刚死,小王子年幼,是权臣乱政。咱们王爷要是真为藩属好,帮着平乱也就罢了,就怕……醉翁之意不在酒啊。高句丽成了海东行省,这新罗……”
“慎言!慎言!不过……这话倒也在理。权势大了,心思就活络了。咱们小皇帝可还小呢……”
流言如同瘟疫,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下,迅速扩散。
核心无非几点:摄政王“好大喜功”、“穷兵黩武”;用兵是为“巩固权位”;耗费巨大,将“加重百姓负担”;甚至隐晦暗示,其对藩属乃至皇位有“不臣之心”。
这些言论,巧妙地将李贞稳妥的边防策略,曲解为野心膨胀的侵略行为,将国家安全的必要投入,污蔑为个人揽权的工具。
虽然粗听荒诞,但对于不明就里的市井小民、以及部分对新政不满、或被触动了利益的低级官员、士子而言,却颇有市场。恐慌、疑虑、不满的情绪,开始在一些角落发酵。
消息很快通过不同渠道,汇聚到武媚娘案头。彼时她正在立政殿偏厅,听取慕容婉关于清查司苑局账目进展的汇报。听完关于谣言的禀报,武媚娘放下手中的茶盏,嘴角泛起一丝淡淡的、近乎嘲弄的弧度。
“黔驴技穷,便开始吠影吠声了。”她声音平静,听不出喜怒,“打仗,他们不懂;治国,他们不会;搞阴谋,手段又拙劣。如今也只剩下散播些流言蜚语,蛊惑人心,给王爷添点堵了。”
慕容婉垂手道:“谣言起自多处,但有几个源头颇为活跃。一是西市几家茶肆,东主多与荥阳郑氏、博陵崔氏的旁支有些生意往来。
二是国子监附近几家书局,常有失意文人聚集,其中数人曾受过礼部前员外郎周谨的‘资助’。
还有便是……几个近日在礼部清洗中被留用察看、却心怀怨望的吏员,私下与同僚饮酒时,颇多怨言,话语与市井流言如出一辙。”
“哦?礼部还有不死心的?”武媚娘眉梢微挑,“看来之前的敲打,还是轻了。名单记下,暂且不必动他们。让他们说,让他们传。
叫得越响,暴露得越多,也越能看清,到底还有哪些蛇虫鼠蚁,藏在阴沟里。你让‘天香楼’的人,也放些消息出去。”
“请王妃示下。”
“就说,”武媚娘指尖轻轻敲击着案几,“新罗金钦纯,不仅侵边,更与倭国海盗勾结,劫掠海商,残害我大唐子民。
其野心不止于边境摩擦,实欲效仿当年渊盖苏文,裂土称王,甚至引倭人入寇,祸乱海疆。摄政王增兵,首要在于保境安民,护我商路,震慑不臣。
至于耗费,此次用兵,大半粮草由海东行省屯田及河西商会支应,太仓所出不过三成,且已严令不得加赋于民。再说……”她冷笑一声,“前岁平定吐蕃,缴获无算;去岁收高句丽,其府库充盈。
这些钱财,不用来强兵富民,巩固边防,难道要留着给那些蠹虫中饱私囊,或是等贼人打上门来,资敌寇么?”
慕容婉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王妃这是要以更翔实、更贴近百姓利益的消息,对冲那些空泛恶毒的谣言。
将金钦纯与倭寇海盗挂钩,能激发百姓对“海贼”的天然恐惧与愤怒;点明粮草来源与缴获用途,则能消解对“耗费”的担忧;最后一句,更是直指那些散播谣言者或许代表的利益集团。
“属下明白,这便去办。”慕容婉应道。
“还有,”武媚娘叫住她,语气转冷,“严密监控那几个最活跃的谣言源头。尤其是与郑、崔等家有关联的,查清背后资金往来,与宫中……可有联系。郑太后近日,想必不会安分。”
“是。”
慕容婉退下后,武媚娘独自沉吟片刻。辽东局势固然紧要,但这洛阳城中的暗箭,同样伤人无形,甚至可能影响前方军心士气。
李贞在朝堂之上,以堂堂正正之师应对边患;她便需在这舆论战场,为他扫清后方阴霾。只是,对方此次出手,似乎比之前科举舞弊更加阴险难防,直指人心与名望。
她走到窗边,望着宫中巍峨的殿宇飞檐。霜雪覆盖之下,朱墙碧瓦依旧庄严,却透着一股沁入骨髓的寒意。郑太后……你便只有这些伎俩了吗?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刚刚离去不久的慕容婉,去而复返,脸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
她手中拿着一封薄薄的、以火漆密封的密函,疾步走到武媚娘面前,低声道:“王妃,登州急报!察事厅在登州的暗桩发现异常,特以飞鸽传书送至。”
武媚娘心中一凛,接过密函,迅速拆开。上面字迹潦草,显是匆忙写就,但信息却令人心惊:“三日前,一名与郑太后心腹宦官有过秘密接触的登州药材商人‘徐贵’,离京后,并未如常返回登州码头。
其车马出潼关后,折向东北,经太原、幽州,一路未停,其最终行踪指向……营州方向。营州都督府辖下,有通往辽东、乃至……丸都山城(渊盖苏文残部盘踞)的隐秘商道。
另查,徐贵离京前,其京城货栈曾接收一批来自洛阳‘瑞昌柜坊’的银钱,数额巨大,汇兑凭信字号,与去岁礼部周谨外宅所现账册中,某一笔司苑局‘采办’款项,尾号相同。”
武媚娘捏着密函的手指,骤然收紧。纸张发出轻微的脆响。
登州药材商人?郑太后心腹宦官?秘密接触?
巨额银钱?行踪指向辽东?
丸都山城?渊盖苏文?!
这几个原本看似不相关的点,被这条紧急密报瞬间串联起来,勾勒出一幅令人脊背发寒的图景!
郑太后不仅在国内散播谣言,中伤李贞,其触角,竟然早已通过秘密渠道,伸向了关外,伸向了那个与李贞有着血海深仇、时刻图谋复辟的渊盖苏文!
她猛地抬头,看向慕容婉,眼中锐利的光芒几乎要刺破这深宫的阴霾:“徐贵现在何处?可能截住?”
“飞鸽传书有延误,发现其踪迹时,其已过幽州。我们的人正在全力追查,但……恐已难及。且其选择路径隐秘,显是早有准备。”慕容婉沉声道。
武媚娘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冰封的冷静。她缓缓将密函凑近一旁的烛火,看着火舌舔舐而上,将其化为灰烬。
“好,很好。”她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可怕的平静,“内结朋党,散播流言,动摇国本;外通残敌,资以金帛,以谋不轨。郑氏,你真是……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惊喜’。”
她走到案前,铺开一张信笺,提笔疾书。字迹力透纸背:
“王爷亲启:洛阳流言,妾自当之,不足为虑。然辽东有变,恐非仅金钦纯。郑氏之手,或已涉渊贼。徐贵之事,详情如下……
请王爷密令营州、安东,严查北来商旅,尤重丸都方向。边事决策,需将此虑计入。宫内,妾自有分寸。”
写罢,她小心封好,交给慕容婉:“立刻以最紧急渠道,送至王爷手中,不得有误!”
“是!”慕容婉接过,身影如风般掠出。
武媚娘独立殿中,望着窗外沉沉的暮色。东边的新罗烽烟未熄,北方的旧敌阴影又现,而这洛阳深宫之内,毒蛇已然吐信。
这场风暴,比预想的来得更快,也更凶险。但她的眼中,并无畏惧,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与潭底汹涌的、冰冷的决意。
“既然你们要将这潭水彻底搅浑,”她对着虚空,一字一句,清晰无比,“那便看看,最终淹死的,会是谁。”
喜欢权倾大唐,我与武媚娘缔造盛世请大家收藏:(m.aikandushu.com)权倾大唐,我与武媚娘缔造盛世爱看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