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夫子庙文渊阁书店。
顾文渊站在柜台后,看似在整理账本,余光却始终留意着门口。下午两点,一个戴眼镜、穿灰色长衫的中年人走进书店,径直走向文史书架。
那是约定的暗号——左手拿一份《金陵日报》,右肩背一个旧布包。
顾文渊等了三分钟,确认没有尾巴,才从柜台后走出,来到那人身旁。
“先生要找什么书?”
“想看看《史记》,最好是有注疏的版本。”中年人说,声音平和。
“有,在二楼雅间,请随我来。”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二楼。顾文渊推开最里间书房的门,周明远已经等在里面。
门关上,锁死。窗帘早已拉严。
“情况紧急,长话短说。”周明远没有寒暄,直接进入正题,“影佐对文化团体登记进度的迟缓很不满,决定采取强制措施。后天开始,警察局和特高课将联合行动,对未登记的团体进行突击检查,强制登记并收缴‘违禁材料’。”
顾文渊心头一紧:“哪些团体被盯上了?”
“所有。”周明远递过一张名单,“这是第一批重点目标,三十七个。你们支持的‘钟山诗社’‘墨韵画会’‘青年读书会’都在上面。”
名单上的团体,大部分都是半公开的、有一定影响力的组织。这正是陈朔设计的“第二层”——那些在灰色地带活动的团体。
“检查的标准是什么?”顾文渊问。
“很模糊。”周明远说,“‘宣扬不当思想’‘传播有害信息’‘聚众滋事’,这些都可以是理由。关键是,检查时会翻阅所有文字材料,包括成员的笔记、书信、甚至草稿。只要发现一句‘敏感内容’,整个团体就会被取缔,负责人会被带走。”
顾文渊明白了。这不是为了登记,是为了清除。影佐要用这种方式,将那些不完全受控的团体逼到绝境——要么完全归顺,要么彻底消失。
“我们有多少时间准备?”
“不到四十八小时。”周明远说,“消息是藤田无意中透露的,影佐原本打算明天就动手,但藤田以‘准备工作不足’为由,争取了一天缓冲。”
顾文渊迅速思考。两天时间,要通知三十多个团体,清理所有敏感材料,还要安排人员撤离或隐蔽,几乎不可能。
“有没有可能让一部分团体‘自愿登记’,躲过检查?”
“可以,但必须在明天下午五点前完成登记手续。”周明远说,“而且登记时要提交全部成员名单和活动记录。这意味着彻底透明化,以后所有活动都在监控之下。”
两难选择。要么硬扛检查,风险巨大;要么彻底归顺,失去自主。
“陈朔同志有什么指示?”周明远问。
顾文渊想起今早接到的密信。陈朔的指令很简单:分层应对,区别处理。
“他建议分三类。”顾文渊说,“第一类,核心价值高、隐蔽性好的团体,立即转入完全地下,停止一切公开活动。第二类,有一定群众基础、但隐蔽性一般的团体,进行‘选择性登记’——提交部分成员名单,隐瞒核心成员;提交‘安全’的活动记录,隐藏真实内容。第三类,本就准备作为‘公开合作典范’的团体,完整登记,积极配合。”
周明远想了想:“这个思路可行,但操作起来很复杂。每个团体的情况不同,需要具体指导。”
“所以需要你帮忙。”顾文渊说,“你是体制内的人,可以以‘提前通气’的名义,接触这些团体的负责人,传达应对策略。影佐那边,你可以解释为‘为了避免冲突,提前劝导合作’。”
“风险很大。”周明远皱眉,“如果我频繁接触这些团体,会引起怀疑。”
“不用你亲自接触所有人。”顾文渊说,“只需要接触几个关键联络人,然后让他们去通知各自的网络。用‘朋友的朋友’这种间接方式,层层传递。”
这是地下工作的经典方法:单线联系,多层隔离。即使某一环被突破,损失也有限。
“好,我试试。”周明远看了看怀表,“我还有二十分钟。名单上哪个团体最紧急?”
顾文渊指向“青年读书会”:“这个团体活动最活跃,成员最多,也最容易被盯上。他们的负责人叫赵启明,金陵大学历史系助教,住在鼓楼附近的教工宿舍。”
“我去找他。”周明远记下信息,“还有吗?”
“‘墨韵画会’的林墨,你知道的。她那边材料最多,画作、笔记、书信,都需要清理。”
“林墨性格刚烈,不一定愿意配合登记。”
“那就劝她暂时避避风头。”顾文渊说,“她可以去苏州‘写生’一段时间,等风头过了再回来。”
周明远点头,又问了几个团体的具体情况。时间紧迫,他的记录简洁而高效。
谈话结束前,顾文渊从书桌抽屉里取出一个小布袋。
“这是什么?”
“微型照相机,德国货。”顾文渊说,“陈朔同志托人从上海弄来的。只有火柴盒大小,但可以拍下文件资料。你找机会,把影佐办公室里的‘文化团体分级管控表’拍下来。”
周明远接过布袋,手感很轻。他小心地打开,里面是一个金属小盒子,盒盖就是镜头。
“怎么用?”
“这里有个按钮,按下就拍照。每卷胶卷可以拍二十张,拍完后胶卷在这里取出。”顾文渊示范,“关键是,拍摄时不能有太大声响。最好在办公室里没人的时候操作。”
“我找机会。”周明远将相机收进内袋,“还有别的事吗?”
顾文渊沉默了片刻,低声说:“陈朔同志让我提醒你,藤田浩二这个人,可以用,但不可信。他的理念分歧是真实的,但他的立场是坚定的。不要试图发展他,只能利用他的认知盲区。”
“我明白。”周明远说,“我和他打交道时,会保持距离。”
两人握手,没有再多说。周明远先离开,五分钟后,顾文渊锁上书店门,挂出“盘点歇业”的牌子。
从现在开始,他要开始一场与时间的赛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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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傍晚,鼓楼教工宿舍。
赵启明刚下课回家,就发现门缝里塞了一张纸条。纸条上只有一行字:“明日有雨,宜闭门读书。友。”
这是紧急暗号,意味着有危险,需要立即清理材料并隐蔽。
赵启明心里一沉。他是“青年读书会”的发起人,这个团体有四十多名成员,主要是金陵大学和中央大学的学生。他们每周聚会一次,讨论历史、文学、哲学,有时也会涉及时事。
虽然一直小心谨慎,但年轻人的热血难免会流露在言谈中。赵启明的书桌抽屉里,就藏着几篇学生写的文章,内容敏感,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他立刻开始行动。先烧掉所有可能引起麻烦的文字材料——笔记、文章草稿、会议记录。火烧得很慢,他不得不把纸张撕碎,一点点扔进炭盆。
然后是书籍。那些明显“左倾”的着作,《大众哲学》《社会科学基础》《西行漫记》,都需要藏起来。他在卧室地板下挖了一个暗格,把书用油纸包好放进去,再盖上地板,铺上地毯。
最后是成员名单。真正的名单早已记在脑子里,但为了应付检查,他需要准备一份“安全名单”——只包含那些背景清白、言行谨慎的成员。他快速写下十二个名字,这些人都出身富裕家庭,平时言论温和,应该能过关。
做完这一切,已经是晚上九点。赵启明坐在书桌前,看着空荡荡的抽屉和书架,忽然感到一阵悲凉。
读书,讨论思想,这本是大学里最平常的事。但现在,这些都需要像做贼一样偷偷进行。
敲门声忽然响起,很轻,但有节奏:三短一长。
赵启明警觉地走到门后:“谁?”
“周明远,文化振兴委员会办公室的。”门外的人说。
赵启明犹豫了一下,打开了门。门外站着穿中山装的周明远,表情严肃。
“赵老师,打扰了。”周明远走进屋,关上门,“有件事需要通知你。”
“请说。”
“明天下午,警察局和特高课将对未登记的文化团体进行联合检查。”周明远压低声音,“‘青年读书会’在名单上。”
赵启明的心跳加速:“我们已经准备登记了,只是手续还没办好……”
“来不及了。”周明远打断他,“现在有两条路。第一,明天早上九点前,去委员会办公室完成登记,提交全部材料,配合检查。第二,立即停止活动,清理所有材料,负责人暂时离开金陵,避避风头。”
“如果选择登记,需要提交什么?”
“团体章程、成员名单、活动记录、财务收支、未来计划。”周明远说,“最重要的是成员名单,必须是完整的、真实的。如果事后发现隐瞒,罪加一等。”
赵启明沉默了。提交完整名单,意味着把所有成员都暴露在监控之下。这对那些热血青年来说,太危险了。
“如果我选择离开呢?”他问。
“那读书会就自动解散。”周明远说,“但你要想清楚,你是大学老师,有正式工作。突然离开,会引起更多怀疑。而且,你走了,那些学生怎么办?他们会继续活动,更危险。”
两难。赵启明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
周明远看着他,忽然换了一种语气:“赵老师,我私人给你一个建议。”
“请讲。”
“准备两份名单。”周明远的声音几乎听不见,“一份公开的,只包含最‘安全’的成员。一份私密的,记在脑子里。公开名单用于登记和检查,私密名单用于真正的联络。公开活动全部停止,私下联络继续,但要更加隐蔽。”
赵启明眼睛一亮:“这样可以吗?”
“理论上不允许,但实际操作中有漏洞。”周明远说,“检查只会核对公开名单上的人,只要这些人‘没问题’,团体就能过关。至于私下还有没有其他活动,只要不被当场抓住,就没事。”
“那万一被发现……”
“所以要做好切割。”周明远说,“公开名单上的人,不能再参与任何敏感活动。私密名单上的人,要建立全新的联络方式,与公开团体彻底分开。就像一棵树,地面上的部分要修剪得整整齐齐,地下的根系要继续生长。”
这个比喻让赵启明豁然开朗。他明白了,这不是投降,是战略转移。
“我明白了。”他说,“谢谢周主任指点。”
“不用谢我。”周明远起身,“我也是为了工作顺利。记住,明天上午九点前,必须做出决定。”
他走到门口,又回头说了一句:“赵老师,你是读书人,应该知道《周易》里的一句话——‘潜龙勿用’。有时候,藏起来不是为了消失,是为了等待时机。”
门关上,脚步声远去。
赵启明站在原地,反复咀嚼着那句话。
潜龙勿用。
是啊,龙在潜伏时,不显露锋芒,不轻举妄动。但这不意味着它放弃了飞翔,它只是在积蓄力量,等待风云际会的那一天。
他走到窗前,看着夜色中的金陵城。这座千年古都,见过多少兴衰荣辱,多少潜龙在渊,多少飞龙在天。
而现在,又一轮潜藏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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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颐和路安全屋。
陈朔正在听取苏婉清的汇报。
“顾文渊已经通知了十五个团体,周明远接触了七个。”苏婉清说,“剩下的,我们通过其他渠道在传递消息。预计到明天早上,所有重点团体都能收到警告。”
“反应如何?”
“三种。”苏婉清翻看记录,“第一种,决定完全转入地下,共五个团体,都是我们最核心的网络。第二种,准备‘选择性登记’,共二十二个,主要是半公开的团体。第三种,决定完整登记,彻底归顺,共十个,都是原本就倾向合作的。”
陈朔点点头。这个比例符合预期。
“人员撤离安排好了吗?”
“第一批七人,今晚乘夜班船去镇江,再从镇江转道苏北。”苏婉清说,“第二批九人,明天早上坐火车去上海。他们的公开理由都是‘探亲’‘访友’‘治病’,不会引起怀疑。”
“物资清理呢?”
“最麻烦。”苏婉清皱眉,“书籍、文件、印刷品,数量太大,短时间内很难全部转移或销毁。有些团体建议就地隐藏,但风险很高。”
陈朔思考片刻:“用‘化整为零’的方法。每本书拆成几部分,分别藏在不同地方。每份文件拍照后销毁原件,胶卷单独保存。印刷设备拆卸,零件分散处理。”
“这样即使某一部分被发现,损失也有限。”
“对。”陈朔说,“更重要的是,要建立新的安全存储点。不能再用团体的固定场所,要用流动的、临时的、意想不到的地方。”
他举例:“比如,码头仓库的某个货箱,只存放三天就转运。比如,寺庙的功德箱,定期更换。比如,棺材铺的寿材夹层,随出殡队伍转移。这些地方,常规检查不会涉及。”
苏婉清一一记下。这些方法都很巧妙,但也需要精细的协调。
“还有一件事。”她说,“影佐今天下午召见了藤田,对检查行动的细节做了最后部署。藤田再次建议‘柔性处理’,但影佐没有采纳。两人不欢而散。”
“分歧加剧了。”陈朔说,“这是好事,但还不够。我们需要给这种分歧‘加温’。”
“怎么加温?”
“在检查行动中,制造一些‘例外’。”陈朔说,“让藤田的‘柔性方法’在个别案例上‘意外成功’,而影佐的‘强制手段’在某些案例上‘意外失败’。通过对比,强化藤田的自信,激化影佐的挫败感。”
苏婉清明白了:“具体操作呢?”
“选择两个团体作为对照。”陈朔说,“团体A,我们用藤田提倡的方式去‘劝导’,让他们‘自愿’交出一些无关紧要的材料,配合登记,顺利过关。团体b,我们暗中刺激,让他们激烈对抗检查,导致冲突升级,最终被强力镇压。”
“然后让藤田看到,A团体的成员事后感激涕零,b团体的成员暗中更加仇恨?”
“不仅如此。”陈朔说,“还要让影佐看到,镇压b团体消耗了大量警力,引发了社会负面舆论,得不偿失。而A团体的‘合作’,却带来了正面的宣传效果。”
这是一场精密的心理实验,实验对象是影佐和藤田的认知体系。
“人选呢?”
“团体A,选‘金陵琴社’。”陈朔说,“这个团体都是些老文人,弹琴喝茶,不问政治,最容易‘劝导’。团体b,选‘青年读书会’的某个激进分支,稍加刺激,就会爆发。”
苏婉清记录着,心里却有些不安:“这样做,会不会牺牲那些被刺激的年轻人?”
“所以刺激要适度。”陈朔说,“确保最坏的结果也只是短期拘留,不会有人身危险。而且,这种冲突本身也是教育——让年轻人明白,光有热血不够,还需要策略。”
他走到地图前,用红蓝两色标记出明天检查行动的重点区域。红色是强制检查区,蓝色是“劝导”区。
地图上,红色区域明显多于蓝色。影佐还是更相信强制。
“明天过后,金陵的文化生态会发生改变。”陈朔说,“一部分浮出水面,一部分潜入水下,一部分彻底消失。但这不是结束,是新的开始。”
“开始什么?”
“开始真正的‘认知分层’。”陈朔说,“浮出水面的,将成为影佐认知体系中的‘已知部分’,他会觉得这些已经‘受控’。潜入水下的,将成为他的‘未知部分’,他会忽略或低估。而彻底消失的,会以新的形态在其他地方重生。”
他转身看向苏婉清:“认知战的本质,不是控制所有信息,而是控制对手的注意力。让他关注你想让他关注的东西,忽略你不想让他发现的东西。”
苏婉清若有所思:“所以,明天的大检查,表面上是为了清除‘危险团体’,实际上是我们重新布局认知战场的机会?”
“没错。”陈朔说,“我们要借影佐的手,完成我们自己的筛选和重组。那些经不起考验的,淘汰掉。那些有潜力的,隐藏得更深。那些愿意合作的,推到台前作为掩护。”
墙上的钟指向十一点。
陈朔走到窗前,推开一条缝隙。冬夜的寒风灌进来,带着金陵城特有的气息——秦淮河的水汽,街巷的烟火,还有隐约的、不知从何处传来的读书声。
“婉清,你听过‘种子休眠’吗?”他忽然问。
“听过。有些种子可以在土里沉睡很多年,等到条件合适才发芽。”
“我们现在做的,就是让文化种子进入休眠。”陈朔说,“不是死亡,是等待。等到寒冬过去,等到春雨降临,等到土壤重新温暖。”
他关窗,拉紧窗帘。
“而我们要做的,不仅是保存种子,还要改良土壤。”他说,“在影佐控制的表层土壤之下,在藤田分析的浅层根系之下,我们要构建一个深层生态——那里有自主的水分循环,有独立的养分供应,有隐蔽的能量交换。”
苏婉清想象着那个画面:在地表之下,一个庞大的、无形的文化生态系统正在悄然构建。它不依赖阳光,不依赖官方灌溉,只依靠地热和地下水的滋养。
“这个系统,叫什么名字?”她问。
陈朔想了想:“叫‘镜渊’吧。”
“镜渊?”
“镜子的深渊。”陈朔解释,“影佐想建造一面镜子,让中国人看到他想让他们看到的影像。而我们要建造的,是一面深不见底的镜子——表面反射他的影像,深处却藏着无数层真实。当人们凝视这面镜子时,会看到自己的模样,看到民族的模样,看到被掩盖的历史,看到被禁止的未来。”
苏婉清感到一阵战栗。这个概念太宏大,太深邃。
“那需要多少面镜子?”
“一面就够了。”陈朔说,“因为真正的镜子,不在外面,在每个人的心里。我们要做的,只是擦亮人心里的那面镜子,让它不再蒙尘。”
夜深了。
金陵城即将迎来一场风暴。
但在风暴到来之前,那些深埋的种子,已经学会了如何在地下呼吸。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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