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八,雪停了,天却更冷了。
仁孝纸坊的院门外,赵福全踩着积雪“嘎吱嘎吱”地扫出一条小路。扫到巷口时,他看见两个穿棉袍的人站在对面的屋檐下,袖着手,像是在等什么人。见他看过来,那两人转过脸去,低声交谈起来。
赵福全心里一紧,低头继续扫雪,耳朵却竖着。那两人的声音断断续续飘过来:
“……就是这家……”
“……每月底……”
“……账本得查清楚……”
雪扫完了,那两人还没走。赵福全提着扫帚回院,闩上门,快步走进堂屋:“爹,巷口有人盯梢。”
赵守义正在整理抄纸用的竹帘,闻言手上一顿:“几个?”
“两个,生面孔。”
“什么样?”
“三十来岁,穿棉袍,戴毡帽,袖着手,像是……吃官饭的。”
赵守义沉默了一会儿,继续手里的活计:“该干啥干啥。他们盯他们的,咱过咱的。”
“可这心里不踏实……”
“不踏实也得踏实。”赵守义抬眼看他,“你记着,越是有人盯,越要做得像个正经生意人。今儿该去收废纸原料了,去吧,账本带上,该记的记清楚。”
赵福全揣上账本和钱袋,推着板车出了门。巷口那两人还在,见他出来,目光跟着他走了一段。赵福全低着头,不敢回看,只觉得背上像有针在扎。
他先去了城东的废品站。老板老孙是他熟人,见他来了,从柜台后抬出两捆旧报纸、一麻袋废书:“赵家小子,今儿就这些。战乱年月,读书人少了,废纸也少了。”
赵福全一边过秤,一边记账:“孙叔,最近……有没有什么生人来打听?”
老孙左右看看,压低声音:“前天来了两个,说是收旧书的,问我这儿的废纸都卖给谁。我按你爹交代的,说都卖给造纸坊了,哪家记不清。他们也没多问。”
付了钱,装好车,赵福全又去了城南两家。一圈收下来,板车上堆了半车废纸原料。回程时天色已近晌午,巷口那两人不见了。他刚松口气,却看见巷子深处,自家院门半开着。
心里“咯噔”一声,他推车快走几步。院里站着三个人——两个穿中山装的,正是早晨在巷口盯梢的那两个,还有一个穿警服的。赵守义站在堂屋门口,脸色平静。
“福全回来了。”赵守义招呼,“把车停好,进来给几位长官倒茶。”
赵福全停好车,走进堂屋。穿中山装的中年人正翻看着桌上的账本,见他进来,抬眼打量:“你是赵福全?”
“是。”
“认字?”
“认几个。”
“这账是你记的?”
赵福全看向账本,正是顾文渊给的那本格式册子,上面工工整整记着纸坊这个月的每一笔交易:某月某日,卖仿古笺十刀给文渊阁书店,某月某日,卖毛边纸二十刀给金陵大学刘教授……
“是我记的。”他说。
“记性不错。”中年人合上账本,“账目清楚,买卖合规。赵老板,你教子有方。”
赵守义拱手:“长官过奖。小本生意,不敢马虎。”
中年人站起身,在堂屋里踱了两步,目光在那些造纸工具上扫过:“赵老板,你这纸坊……有没有接过什么特别的订单?比如,要得急,量不大,但要求特殊的?”
赵守义想了想:“去年秋天,有位北平来的先生,要过一刀加厚的宣纸,说是拓碑用。前些日子,画画的林先生要过一种掺了金粉的纸,说是画佛像用。这都是正常买卖,账上都记着。”
“有没有不记在账上的?”
“没有。”赵守义摇头,“小本经营,每一笔进出都得记清楚,不然对不上账,要赔本的。”
中年人盯着他看了片刻,点点头:“好。账本我们带回去核实,过两日还你。打扰了。”
三人离开后,赵福全关上门,后背已湿透:“爹,他们……”
“查账的。”赵守义坐下,慢慢卷了支旱烟,“该来的总会来。你记的账没问题,他们查不出什么。”
“可他们把账本带走了……”
“带走就带走。”赵守义划着火柴,点上烟,“账上记的都是真买卖,不怕查。怕的是……他们查的,不是账。”
烟雾在堂屋里缭绕。赵福全不太明白父亲的话,但他知道,从今天起,这纸坊的日子,怕是要更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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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夫子庙文渊阁书店。
顾文渊送走一位买书的老先生,转身进了柜台后的内室。他从书架底层抽出一本《康熙字典》,翻开封面,里面是挖空的,藏着一叠密写信件。
最上面一封是刚收到的,字迹娟秀,是苏婉清的笔迹。内容简短:“廿十午后,奇芳阁二楼雅三,周明远约谈保护会事宜。”
今天腊月十八,后天就是腊月二十。顾文渊将信纸在油灯上烧掉,灰烬撒入痰盂。他知道这次会面的重要性——“传统技艺保护会”的成立大会定在腊月廿五,只剩七天时间。周明远需要在会前和陈朔敲定所有细节。
这时,店门被推开,风铃轻响。顾文渊撩帘出去,见进来的是个戴眼镜的年轻人,二十出头,学生打扮,手里拿着本书。
“老板,请问有《说文解字注》吗?段玉裁注的那个版本。”
顾文渊打量来人:“段注的有,但不是原版,是石印本。”
“石印本也行。”年轻人推了推眼镜,“能看看吗?”
这是约定的暗语。顾文渊点头:“请稍等,我去库房找找。”
他领着年轻人进了后院库房,关上门。年轻人从怀里掏出一张折成小方块的纸:“码头老赵让我送来的。今早有人查了纸坊的账,带走了账本。老赵说,账目没问题,但担心他们查的不是账。”
顾文渊接过纸条展开,上面是老赵歪歪扭扭的字迹:“账本被带走,说是核查。来人是生面孔,穿中山装,带一警察。问有无特殊订单。”
他将纸条烧掉,沉吟片刻:“告诉老赵,照常做生意。账本让他们查,纸照常卖,但最近不要接任何新订单,特别是生客的。如果有人问起书店,就说我们是老主顾,买卖清白。”
“明白。”年轻人点头,“还有,老赵让我问,识字班还要停多久?工友们着急,有几个自己凑钱买了纸笔,私下还在学。”
顾文渊想了想:“再停三天。腊月廿二恢复,但改在工人住处轮流教,不要聚在码头。教学内容更简单些,只教认字算数,不说别的。”
交代完毕,年轻人买了本《古文观止》离开。顾文渊回到前店,刚坐定,店门又被推开。
这次进来的,是藤田浩二。
他今天没穿军装,一身灰色长衫,围巾裹得严实,像个普通的读书人。进店后,他在书架间慢慢浏览,最后停在了地方志那排。
“老板,有金陵地方志吗?最好是战前版的。”
顾文渊起身:“有,但不全了。您要哪个时期的?”
“民国二十年的有吗?”
“那版……恐怕难找了。”顾文渊从书架上层取下一本,“只有这本,民国十五年的,还是残本。”
藤田接过,翻了几页:“残本也行。多少?”
“两块大洋。”
藤田付了钱,却没有走的意思。他摩挲着书页,像是随口问:“老板这店,开了不少年了吧?”
“二十三年了。”顾文渊说,“家父手上开的,传到我这儿。”
“战乱年月,书店生意不好做吧?”
“是不好做。”顾文渊叹气,“读书人少了,买书的也少了。勉强维持罢了。”
藤田点点头,目光在店里扫视:“我听说,金陵文化界不少老先生,都爱来您这儿买书?”
“承蒙各位先生抬爱。”顾文渊谨慎回答,“都是老主顾了。”
“徐伯钧老先生生前,也常来吧?”
顾文渊心里一紧,面上不动声色:“徐老确是常客,最爱地方志和古籍。可惜……老先生走了,店里又少了一位知音。”
藤田看着他,眼镜片后的目光难以捉摸:“徐老一走,金陵文化界少了一面旗。听说要成立‘传统技艺保护会’,顾颉刚先生出任会长?”
“听说是这样。”顾文渊说,“我是个卖书的,这些事不太清楚。”
“老板谦虚了。”藤田笑了笑,合上书,“能在夫子庙开二十三年书店,认识的人,知道的事,不会少。”
他拿起书,走到门口,又回头:“对了,老板认识仁孝纸坊的赵守义吗?”
顾文渊心里警铃大作,面上依然平静:“认识。赵老板的纸好,我常进些给客人用。”
“他的纸确实好。”藤田点头,“我买过一些,写字很舒服。可惜,现在这样的老手艺人不多了。”
说完,他推门离开,风铃又是一阵轻响。
顾文渊站在原地,手心渗出冷汗。藤田的每句话,都像在试探,又像在闲聊。但这个日本人太聪明,聪明得让人害怕。
他快步走进内室,铺纸研墨,用密写药水写下:“藤田今日来店,问徐老,问保护会,问赵守义。似在调查文化界关联。需警惕。”
写完,他将纸折成极小方块,塞进一枚空心的铜钱里。这枚铜钱,今天傍晚会通过买菜的老妈子,送到颐和路安全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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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午后,雪又飘了起来。
奇芳阁茶楼二楼雅三包厢,周明远先到。他点了壶碧螺春,几样茶点,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外面飘飞的雪花。
陈朔准时推门进来,一身深灰色长衫,围巾上落着雪粒。
“张先生来了。”周明远起身相迎,“坐,茶刚沏好。”
两人落座。周明远斟茶,开门见山:“保护会的筹备差不多了,腊月廿五开成立大会。地点定在金陵大学礼堂,已经批了。与会名单一百二十人,文化界有头有脸的基本都到。”
“影佐那边呢?”
“他会派人列席,但不发言。”周明远说,“我得到消息,他可能要在会上宣布一件事——成立‘金陵文化发展基金’,由保护会负责管理,首批资金五十万中储券。”
陈朔端起茶杯,没有喝:“条件呢?”
“所有受资助的项目,必须向文化振兴委员会报备;所有开支,必须接受审计;所有成果,必须‘符合大东亚文化建设方向’。”周明远顿了顿,“说白了,他想用这笔钱,把保护会变成他的工具。”
“那就让他变。”陈朔放下茶杯,“五十万不是小数目,有了这笔钱,我们可以做很多事——资助老艺人带徒弟,整理濒危手艺的文献,举办展览,出版图录。只要事情做成了,钱花在实处,工具不工具的,不重要。”
周明远看着他:“你就不怕,将来保护会真的被影佐控制?”
“控制得了人,控制不了心。”陈朔说,“老艺人收了徒弟,手艺传下去了;文献整理出来了,后人看得见了;展览办了,百姓知道这些好东西了。这些事一旦做成,就收不回去了。影佐可以控制保护会,但他控制不了手艺的传承,控制不了文化的记忆。”
窗外,雪越下越大。茶楼下的街道渐渐白了,行人缩着脖子匆匆走过。
周明远沉默良久,终于点头:“好。那我们就按这个思路准备。成立大会的议程我已经拟好,你看看。”
他递过一份文件。陈朔快速浏览,议程安排得很周全:会长致辞、副会长讲话、理事名单公布、基金成立仪式、嘉宾发言……一切合规合矩。
“发言稿呢?”
“顾颉刚先生的稿子我审过了,通篇讲文化传承,不涉政治。”周明远说,“马寅初先生可能会讲几句‘文化救国’,但很含蓄。钱穆之先生只谈古琴艺术。其他发言的,也都是这个调子。”
“藤田会来吗?”
“邀请名单里有他,但来不来不确定。”周明远皱眉,“说起这个,他最近活动很频繁。去码头,逛书店,访问老艺人……像是在做一项大调查。”
陈朔想起顾文渊送来的密报。藤田的举动,确实不寻常。
“继续观察。”他说,“但不要干扰。他想查,就让他查。有些事,他查得越清楚,反而越困惑。”
茶喝完了,正事也谈得差不多了。周明远又提起一事:“对了,徐老的追思会定在腊月廿八,在紫金山下的徐氏宗祠。徐老生前交代,不进城里的殡仪馆,要回老家。我打算去一趟,你要不要……”
“以什么身份?”
“张明轩,热心文化的商人。”周明远说,“徐老生前,你送过纸,送过书,去送一程,合情合理。”
陈朔想了想:“好。我去。”
两人又说了些细节,先后离开茶楼。雪还在下,街道一片白茫茫。
陈朔走在回颐和路的街上,雪落在肩头,很快化开,留下深色的水渍。他想起徐伯钧生前最后一次来书店,买了本《金陵古迹考》,付钱时叹了口气:“这些古迹,不知还能存多久。”
当时顾文渊安慰:“只要书在,古迹就在。”
徐老摇头:“书在,不如人在。人在,不如心在。心若不在了,书也不过是废纸。”
如今徐老走了,那些他心心念念的古迹,那些他竭力守护的文化,还能存多久呢?
陈朔不知道答案。但他知道,只要还有人在乎,还有人在做,哪怕只是微小的努力,文明的根就不会断。
就像这雪,一层层落下,看似要将一切掩埋。但雪下,土地还在,草根还在,等到春天,又会发芽。
他抬起头,任雪花落在脸上,冰凉,却清醒。
腊月廿五,保护会成立。
腊月廿八,徐老归山。
这个年关,注定不会平静。
但该来的,总要来。
该做的,总要有人做。
他加快脚步,身影消失在漫天风雪中。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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