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爬到裱糊铺的檐角时,把青石板晒得暖融融的,像块捂热的墨锭。闻墨正蹲在门槛边的青石板上,手里握着支秃了尖的毛笔,蘸着沈砚之给的残墨——是用荷花池的水调的,墨色淡得发灰,落在纸上洇出淡淡的晕,像极了泉亭驿老墙上爬着的青苔痕,软乎乎地贴在纸面上。
他在那只沙燕风筝的翅膀上补画竹影,竹梢斜斜地往东南方向歪,竹叶的墨色浓淡相宜,近的深,远的浅,像在跟着风动。“您看这竹节,太爷爷说要‘留三分空,好让风钻过去’。”闻墨抬头时,鼻尖沾了点墨渍,像只刚偷喝了墨汁的小猫,眼里却亮得很。
苏晚坐在八仙桌旁,把刚晒好的荷帕叠成方块——帕子上的金线莲蓬在光里闪着细弱的光,是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棂照的;叠帕子的手法是奶奶教的,边角对齐,褶子压得平平整整,像在叠一件稀世珍宝。“这《竹谱》你翻仔细了?”她指尖碰了碰桌上摊开的线装书,纸页黄得像陈年的荷叶,“我奶奶说,老辈人藏东西,最爱往书里夹——就像当年她把半块帕子藏在爷爷的诗稿里似的,不翻到最后一页,根本找不着。”
这话音刚落,闻墨手里的毛笔“啪嗒”掉在《竹谱》上,墨点溅在某页的夹层里,像滴在宣纸上的泪,慢慢晕开,竟显出个小小的纸角,露在书页外面,白花花的,与泛黄的纸页形成鲜明的对比。
“有东西!藏在里面!”闻墨的声音里带着惊,指尖哆嗦着,怕碰坏了纸页,用指甲轻轻掀开那页——一张泛黄的药方“呼”地飘了出来,打着旋儿落在荷帕上,正好盖住金线莲蓬的中心,像给莲心盖了个章。
药方边缘卷得像朵干枯的荷叶,边角处还有点破损,是被虫蛀的;抬头处的“闻仙堂”三个字,墨迹深黑,带着点松烟墨特有的涩味——与之前茶馆里见过的朱砂字不同,这字是用指尖蘸着墨写的,笔画里还嵌着点细小的药渣,摸上去糙糙的,像藏着药香。
苏晚的指尖刚触到药方,忽然顿住了,呼吸都轻了些。她认得这上面的药材:当归要“临安北产,带露采,去须留根”,枸杞得“余杭沃土养足百日,色红如血”,最末一味写着“荷心七枚,需钱塘潮退后采,带泥为佳”——这配伍,与奶奶信里提过的“安神方”分毫不差。当年祖父在泉亭驿落下的旧疾,一到阴雨天就咳得睡不着,奶奶就是凭着类似的方子,在临安北的药铺里抓药,一抓就是二十年,药罐子熬得都泛了黑,却从没断过。
“这‘闻仙堂’……”沈砚之的目光落在落款处的朱印上,那印泥带着点暗红,像诗帕上褪了色的胭脂,沉得像化不开的牵挂,“之前听老掌柜提过,泉亭驿有家老药铺,掌柜的是个姓闻的姑娘,说她祖上有门手艺,‘能以墨代药,医世间离别之苦’。”他忽然想起闻墨刚才说的“太爷爷编红绳认亲”,再看看这药方上的字迹、朱印,心里忽然亮堂——这闻家与沈家、苏家的缘分,怕是早就在药香和墨香里缠上了,像三股拧在一起的绳,拆都拆不开。
闻墨把药方小心翼翼地翻过来,背面用铅笔轻轻描着盏风灯,灯架是竹制的,灯芯处画着个小小的“沈”字,笔画软乎乎的,与裱糊铺里那盏青丝灯芯的风灯,形状丝毫不差,连灯芯里缠线的纹路都一样。“我奶奶说,太爷爷的药铺里总摆着盏风灯,日夜不熄,灯芯里裹着松烟墨,说‘墨香能飘千里,能让远方的人闻着味找回来’。”他忽然指着药方上“荷心”二字的捺脚,那笔画微微上翘,像只展翅的纸鸢,要从纸上飞起来,“您看这笔画的走势,跟您铺里纸鸢画稿上的‘鸢’字,是不是一个路子?都是捺脚往上挑,像要带着字飞似的。”
苏晚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下。她想起荷花池里绽放的那株并蒂莲,花瓣上的纹路弯弯绕绕,正是这“荷”字的形状,连瓣尖的弧度都分毫不差。当年奶奶绣帕上的半朵莲,针脚里就藏着这药方的影子——原来那不是普通的绣活,是把牵挂、药方、思念,一针一线都缝进了布里,连带着药名、灯影、字迹,都成了认亲的记号。
“这方子……是给我爷爷抓的。”沈砚之的声音有点哑,指尖轻轻抚过“当归”二字,那笔画深深刻在纸上,像祖父当年在钱塘石碑上刻“潮生”时的力道,每一笔都藏着执念,“他总说,‘当归当归,却归期难定,不如叫忘归’,可药罐子从没断过,奶奶说,他是怕哪天能回家了,身子却垮了,走不动路。”他忽然想起那座石桥,石栏上的“沈”“苏”二字紧紧挨着,就像这药方上的“闻”字,看似是局外人,实则早和沈、苏两家成了骨肉,在药香里缠了百年。
风从巷口钻进来,带着点余杭巷特有的潮气,吹得墙上的纸鸢画稿“哗啦啦”响,像在跟药方打招呼。其中一张“莲形鸢”的画稿,被风吹得飘了下来,翅膀正好盖住药方上的风灯图案——苏晚忽然发现,画稿上的风筝线与药方边缘的褶皱严丝合缝,组成了个“缘”字的轮廓,笔画软乎乎的,像天生就长在上面。这情景,像极了“归巢”纸鸢落下时,线轴上的红绳自动缠成的同心结,原来老天早就把缘分写在了风里、墨里、药香里,只是等着他们一点点发现。
闻墨蹲在地上,从《竹谱》的另一页夹层里,又抽出张泛黄的纸——是张药铺的收据,纸质比药方还薄,像蝉翼,日期写着民国八年三月初七——正是祖父在泉亭驿寄第一只纸鸢的日子,沈砚之在祖父的日记里见过这个日期,那天祖父写着“寄鸢一枚,盼阿鸾知我安好”。
收据上的字迹歪歪扭扭,写着“沈君取药,欠银三钱,以诗帕为质,待归时赎还”,旁边用墨笔描了半朵莲,花瓣朝着右边,与苏晚发簪上的残荷正好拼出完整的莲蓬,连莲籽的颗数都对得上。
“这诗帕……”苏晚的眼泪忽然掉在收据上,晕开一小片墨,把“诗帕”二字染得更深了,“是奶奶当年绣了一半的那方,她说‘等你爷爷凑够了药钱,就把帕子赎回来,我接着绣完剩下的半朵莲’。”可直到祖母去世,那帕子也没赎回来,苏晚一直以为是祖父忘了,或是药钱一直没凑够,现在看来,不是赎不回,是闻家早就把这帕子当成了念想,藏在了《竹谱》里,等着百年后,由闻家的后人,亲手送回沈家、苏家的手里。
沈砚之把药方和收据轻轻叠在一起,像叠两片珍贵的荷瓣,忽然发现两者边缘的锯齿正好能扣上,组成一幅完整的小画:上半部分是风灯照着纸鸢,风筝线飘向远方;下半部分是药罐映着荷花,荷花瓣落在罐沿上;落款处的“闻”“沈”“苏”三个字,像三颗长在一起的莲子,紧紧挨着,不分彼此。
他忽然明白之前听说的“闻仙问医”不是真的医术,是用缘分当药引,把失散的人、破碎的念想、没说完的话,都放进时光的药罐里,用墨香、药香、荷香慢慢熬,熬成团圆的味道。
闻墨蹲在青石板上,用手指蘸着刚才洒出来的墨汁,在地上画了个大大的圈,把药方、《竹谱》、荷帕都圈在里面,像给这些物件安了个家。“我奶奶说,‘万物都在圈里转,不管走多远,失散的早晚会遇上,破碎的早晚会拼圆’。”他指着圈里渐渐晕开的墨痕,那痕迹像钱塘江的漩涡,把“闻”“沈”“苏”三个姓氏都卷在了中央,再也分不出彼此,“您看,这不就遇上了?我们闻家,终于把药方和帕子,还给该还的人了。”
苏晚把药方小心地夹回《竹谱》的原页,夹页处的竹影与药方上的风灯图案重叠在一起,竹梢对着灯芯,像在说“我找到你了”,活脱脱一幅画。她忽然想起老茶馆里的那只青瓷盏,碗底的“阿鸾”二字,与这药方上的“闻”字,笔画里都带着点温柔的韧——原来那些看似不相干的物件,风灯、纸鸢、药铺、茶盏,都是缘分的线,一头系着过去的牵挂,一头牵着现在的重逢,早就在时光里织成了网,把三家的故事都网在了里面。
日头往西斜了点,阳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出长长的影子;巷里飘来药铺的艾草香,混着裱糊铺里浆糊的糯米味,像首没写完的诗,带着点温温的暖。沈砚之望着闻墨在画板上补画的风灯,灯芯处的墨痕渐渐干了,却亮得像真的燃着了,照着药方上的字迹,照着《竹谱》里的竹影,照着荷帕上的莲纹,把百年的牵挂都照得透亮,再也没有藏着的秘密。
“该去闻仙堂看看了。”苏晚把《竹谱》轻轻放进木箱,箱是奶奶留下的旧木箱,上面刻着半朵荷;锁扣“咔嗒”一声合上,像把所有的等待、思念、缘分,都锁进了时光的宝盒里,“我奶奶说,‘药香不散,故人不远’,那地方藏着闻家的故事,定也藏着咱们没找着的念想,藏着爷爷和太爷爷没说完的话。”
闻墨把药方的拓片小心地收进画板夹层,红绳背带在风里轻轻晃,与墙上纸鸢的线缠在了一起,像两股拧在一起的牵挂,再也分不开。他忽然想起太爷爷日记里的最后一句话:“药铺的柜台下,藏着半方诗帕,说要等‘能把半荷拼成全莲的人’来取,取走帕子,也取走这百年的缘分。”
现在看来,这话不是等,是信——信总有一天,药香、墨香、胭脂香会在某个秋阳正好的午后,在余杭巷的裱糊铺里重新聚成一团暖;信总有一天,闻家、沈家、苏家的故事,会被人重新说起,说起那些藏在《竹谱》里的夹页、药方里的牵挂、纸鸢上的缘分。
檐角的“归巢”纸鸢忽然抖了抖,荷帕翅膀上的金线在光里亮得像条路,从裱糊铺一直延伸到巷口,延伸到泉亭驿的方向。沈砚之知道,这《竹谱》里的夹页不是结束,是新的开始——就像那药方上的“当归”,终究要带着所有失散的物件、错过的时光、没说完的话,沿着墨香和药香铺就的路,一步步走回来,走到该去的地方,回到该回的人身边。
风里的墨香更浓了,混着药香、荷香,把裱糊铺裹在里面,暖得像个永远不会散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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