媒体开放日如期举行。没有激昂的宣讲,没有刻意的煽情,更没有半分个人英雄主义的渲染。叶凡身着一件熨帖的藏青色衬衫,袖口挽到小臂,与三位经过公开推选的老移民代表并肩坐在长条桌后。桌上没有鲜花点缀,只有几杯冒着热气的清茶,以及厚厚一摞装订整齐的安置政策细则、配套设施规划图和生计帮扶方案。
老代表是位头发花白的老汉,沟壑纵横的脸上带着庄稼人特有的憨厚。他握着话筒的手微微发颤,话不算多,却句句实在——“搬进新楼,下雨天再也不用愁漏雨了”“门口的卫生院能刷医保卡,小毛病不用跑几十里路了”“合作社帮着种大棚,俺们这些老骨头,也能挣点养老钱”。朴实话语里透着的满意,眼角眉梢漾开的对新生活的期盼,比任何华丽的辞藻都更具说服力。
报道次日见报,版面不算显眼,却字字扎实。没有浮夸的溢美之词,只客观记录了政策细节与百姓心声。舆论反响出奇地积极平稳,不少读者留言称赞项目办务实低调的作风,说“这样的干部,才是真的办实事”。
叶凡捏着那份报纸,指尖划过铅字,心里却并无多少喜悦。他将报纸轻轻放在桌角,目光落向窗外——秋日的阳光透过梧桐叶,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风一吹,便晃得人眼花。他清楚,这不过是权力场中一次微不足道的考验,堪堪过关而已。真正的风浪,那些潜藏在暗处的觊觎与博弈,还在后面等着他。
夜幕四合,办公楼里的灯一盏盏熄灭,只有三楼的项目办还亮着一盏孤灯。叶凡独自坐在办公桌前,加班的身影被灯光拉得颀长。桌上摊开的,是工程下一步即将启动的“关键设备国际招标”预备方案。
这项招标涉及金额逾千万,技术门槛高,利润空间更是大得惊人,是各方势力虎视眈眈的肥肉,也是体制内公认的腐败高发区。一个条款的疏漏,一个流程的模糊,都可能成为权力寻租的突破口。叶凡捏着钢笔,逐字逐句地推敲着方案里的每一个字,连标点符号都不肯放过。他将“公开、公平、公正”的原则拆解成一条条可量化、可追溯的细则,试图用最严密的文字,将所有可能的人为干扰降到最低。
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在寂静的办公室里格外清晰。他感到肩上的压力如泰山压顶,后颈的肌肉绷得发紧,一种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紧迫感,从脚底丝丝缕缕地往上爬,缠绕着他的四肢百骸。
不知过了多久,叶凡抬手揉了揉酸涩的眼睛,目光无意间落在对面空无一物的白墙上。许是太过疲惫,眼前竟泛起了一阵恍惚。
恍惚间,那面素净的墙壁上,仿佛浮现出两样东西。
左边,是唐若雪的眼神。那是一双清冷如秋水的眸子,像一面不染纤尘的明镜,没有半分波澜,却将他此刻的模样照得一清二楚——紧锁的眉头里藏着的谨慎,眼底的红血丝里透着的疲惫,还有那深埋在心底,对纯粹与光明的渴望,以及身处泥沼的身不由己的疏离。他想起那日在茶馆,她隔着袅袅茶烟看着他,说“叶凡,你要记得,你最初想做的是什么”。那句话,像一根细针,时时扎着他,不让他在喧嚣与纷扰中迷失本心。
右边,是一盏灯。一盏在无边风雨中飘摇的孤灯。灯芯微弱,昏黄的光晕堪堪笼罩住脚下的方寸之地,却在周遭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执拗地亮着。那是他此刻的写照——孤身一人站在权力的十字路口,身后是体制的条条框框,身前是各方势力的明枪暗箭,而他,只能提着这盏孤灯,在迷雾与寒夜中,艰难地护住那一点光。
镜与灯。
唐若雪是他的“镜”。这面镜子,照见他的初心,照见他的挣扎,照见他灵魂深处的光明与晦暗。它不能替他披荆斩棘,却能在他行差踏错的前一刻,让他看清自己的模样,提醒他莫忘来路。
而那盏孤灯,是他自己。是他必须亲手扛起的责任与信念。它微弱,却足以照亮脚下的路;它飘摇,却从未熄灭。这盏灯,为那些期盼着新生活的移民百姓而亮,为那份沉甸甸的职责与承诺而亮,更为他内心深处,那点不肯向现实妥协的火种而亮。
镜不能代替灯去照亮前路,灯也无法替代镜来映照本心。他既需要这面镜子,时刻保持清醒;也需要提起这盏孤灯,无畏地继续前行。
叶凡怔怔地看着那面墙,良久,深吸一口气。胸腔里的郁结仿佛被这口气吹散了些,紧绷的肩膀缓缓松弛下来。他伸手,指尖轻轻拂过纸面,像是在与那份沉甸甸的责任对话。
再抬眼时,眼底的疲惫未消,却多了几分决绝的坚定。
他重新埋下头,笔尖落在纸上,沙沙作响。
这条路,是他自己选的。从踏入体制的那天起,就早已没有回头的可能。他所能做的,不过是在这宦海浮沉之中,时时擦拭那面心镜,不让它蒙上半分尘埃;牢牢护住那盏心灯,不让它被风雨吹灭。
哪怕镜中的影像,会在日复一日的奔波与博弈中,日渐沧桑;哪怕灯下的孤影,会在年复一年的坚守与挣扎中,愈发清瘦。
这,或许就是他在迷失与坚守的夹缝之间,能找到的,唯一的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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