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途办公室的门被敲响时,他正对着电脑屏幕上一份复杂的项目预算表出神。他没想到郑与山会直接找来公司。
“请进。”
门被推开,郑与山跨进一步,脸上青紫交加的伤痕,有的浅的地方褪成深浅不一的黄褐色,边缘带着未散的瘀青,看起来触目惊心又狼狈真实。
“打扰了。”郑与山声音有些干涩,他站在门口,没有再往里走,他的目光落在高途脸上,又很快移开。
高途合上电脑,手指在冰凉的金属外壳上按了按。
“与山,进来坐。”
郑与山这才走进来,但在离高途办公桌最远的沙发区就停了脚步,坐下来,没再靠近高途。
那天高途那句话,真的让郑与山心里十分难受。何况,他已经犯过两次错,为此,今天郑与山把界限拉得特别开。
沉默在空气中弥漫,冬日阳光在郑与山侧脸的伤痕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高途的视线不受控制地落在那片伤痕上,沈文琅下手确实够重。
高途心里泛起一丝极细微的涟漪,说不清是什么,有快意,有叹息,却还有心疼。
“脸还疼吗?”高途先开了口,并朝他走了过来。
郑与山愣了一下,抬手似乎想碰碰脸颊,又放下了。“还好,不碰就不疼。”他顿了顿,“这是我应得的惩罚……第一次盛少游要动手,你拦住了他,说信息素失控。这一次,算得上是我处心积虑了。”
这话坦率得近乎笨拙,也撕开了这心照不宣的沉默。
“高途,我今天来,是来道歉的。”郑与山开口,声音比刚才稳了些,“为我那天在极昼……做的所有事,说的所有话,为我的失控,我的……越界。我知道,‘对不起’这三个字太轻了,轻得像个笑话。我带给你的不是简单的冒犯,是……伤害。是利用你对我的信任,利用我们之间……我曾以为坚不可摧的情分,去做了最糟糕的事。我打着关心你、确认安危的旗号,行使的却是最卑劣的事情。”
郑与山的声音开始有些发颤,但他强迫自己继续说下去,目光一直看着高途,仿佛要让他看到自己的决心。
“你那天说,是我们之间的关系从一开始就倾斜了。你说得对,我一直站在自以为是的施予者的高地上,俯视着你。我把你放在一个……需要被我保护、被我安排的位置上,并陶醉于这种自我感动。我以为那是爱,是深情。”
郑与山嘴角扯出一个苦涩至极的笑,“爱曾让我自信,让我觉得只要我足够好,给得足够多,就能理所当然地拥有你。后来……它让我鬼迷心窍,让我变得面目可憎,让我用最伤人的方式去证明我所谓的在乎。高途,对不起。给你带来这么大的伤害,是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
这番话,郑与山说得异常艰难,却也异常完整。
没有推诿,没有稀释,也没有美化。他几乎是把自己最不堪的一面,连同那份沉重的情感,赤裸裸地摊开在高途面前。
高途一直安静地听着,他也一直看着郑与山脸上痛苦而认真的表情,看到他眼底深重的懊悔。
这复杂难言的涟漪,让高途一时沉默了。
愤怒吗?有的。那天的屈辱和恐惧并非轻易能抹去。
悲哀吗?也有。为这段曾经温暖、如今却出现裂痕的关系。
但更多的,是一种……奇异的抽离感,以及随之而来的对自己的审视。
郑与山说,爱让他鬼迷心窍。
那么自己呢?
高途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向了沈文琅。那个他曾经仰望、追逐、将全部隐秘爱恋都倾注其上的人。
他想起自己这些年小心翼翼的目光,反复咀嚼的只言片语,深夜无望的幻想,和最终不得不亲手埋葬的心动。
他把沈文琅的一切都镀上金光,渴求着对方一丝一毫的回应。他的爱,曾让他卑微,让他甘愿画地为牢。
后来,沈文琅终于看到了他,回应了他,甚至用他自己的方式在努力爱他、治愈他。他俩那份曾经的“倾斜”,正在以一种缓慢而痛苦的方式被重新校准。
而此刻,坐在他对面的郑与山,正陷入另一种“倾斜”的痛苦之中——作为给予者和渴望者,因得不到对等的回应而失衡、而失控。
一个荒谬而清晰的认知,骤然击中了高途。
原来,在爱的天平上,没有人能永远占据平衡的位置。
不是向左倾斜,就是向右倾斜。
区别只在于,你是被仰望的那个,还是仰望别人的那个;是给予太多的那个,还是得到太少的那个。
郑与山对他的眷恋,炽热、直接、带着强烈的占有欲,就像一面放大镜,将他曾经投向沈文琅的那些沉默而汹涌的情感,投射得无比清晰。他太懂得那种渴望被看见、被回应、被完整接纳的心情了。因为他也曾那样长久地、无望地凝望过一个人。
可是,面对郑与山如此沉重而滚烫的情感,他给出了什么回应呢?
让郑与山陷入这种患得患失,他又有多少的过错呢?
他心安理得地接受着对方超出的付出,却吝于给出对等的、明确的爱的承诺或者拒绝。
他就像一个站在温暖光线里的人,享受着慷慨的热量,却从未想过,这发光的本身也可能需要被温暖,也可能有燃烧殆尽的时刻。
他看到了郑与山的“给予”,却下意识地忽略了那背后同样需要被填补的“需求”。
他对待郑与山的方式,某种程度上,是不是像极了当年沈文琅无意中对待自己的方式?无法给出相匹配的回应,最终导致了自己的痛苦与失衡?
这个突然出现的认知,让高途感到一阵幽微的战栗,以及一种深沉的仓惶。
他从未有意伤害或利用郑与山,但他无法否认,自己在享受那份安全感与温柔的同时,或许……纵容了这种不平衡关系的持续,直至它不堪重负地崩裂。
“与山,你的道歉,我听到了。我好像也没有立场说我接受或者说我原谅,你有你的问题,我……”高途顿了顿,“我也有我的。”
高途愿意听,愿意面对,没将郑与山彻底拒之门外。而此时,在沉默后,他却还说了这么一句话。
我有我的问题?他也有他的问题?
郑与山一时有些傻眼。
高途抬起眼,看向郑与山,眼神复杂而坦诚,“我依赖你的好,习惯你的存在,把你当作我生活里最安稳的一部分。我享受你给我的安全感,却很少去想,这份安全感对你而言意味着什么,你需要我为你做什么。我把你的喜欢,当作一件……很沉重、让我不知所措的礼物,只想着如何妥帖安置,却没想过,或许送礼物的人,只是想看到我打开它时,脸上能有真实的喜悦。”
高途的语气里没有指责,只有清晰的陈述,“你说你鬼迷心窍,做了错事。而我……或许是在另一个方向上,也迷了路。我太专注于自己脚下的路,自己的伤痕,自己的恐惧,以至于忽略了你一直伸着的手,也可能需要被紧紧握住。”
郑与山怔住了。他没想到高途会这样说。他以为会迎来指责、冷漠,或是彻底的决绝。他做好了承担一切怒火的准备,却没想到高途会把一部分责任揽到自己身上,用如此冷静而深刻的方式,剖析他们关系的另一面。
高途没有把他推开,而是在尝试……理解,甚至在尝试重新定义他们之间那团乱麻。
“所以,”高途微微坐直身体,“与山,我们都需要停下来。你需要时间去真正想明白,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以及,你能不能用一种健康的方式去建立它。而我……我也需要时间,去弄清楚,我对你,到底是什么感情。是感激,是依赖,是亲情,还是……别的什么。我不能再用模糊的态度,给你不确定的希望,那对你不公平。过去是我做得不好,让你在不确定中投入了太多,也……失望了太多。”
高途这无比清醒的话,将模糊的地带挑开来,让郑与山痛,却更让郑与山爱。
如果一个人,能这样直白地向你坦诚,你还怎么舍得放他走?
郑与山感觉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那……我们以后……”
“与山,你是我心里最特别的存在,回到原点的话,对谁都能说,却不能对你说……你是很好的人,我不必重新认识你。但我是个自卑反复的人,总在吝啬和恐惧。等我更成熟一点,再来回复这个问题好吗?不会太久,等我……”高途停了停,“我……能真的站起来的时候。”
这不是郑与山想象中的任何一种结果。
“好。”郑与山重重地点头,这一个字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却又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我明白了。高途,谢谢你……还愿意给我这个以后。”
他没有再说对不起,也没有再做任何承诺。他知道,高途刚刚那一番话,就让他们的天平,变得更平衡了一些。
“还有,”高途想起另外的事,语气缓和了一点,“陈姨的事,谢谢你想着,也替我谢谢她。我们住的地方小,不能让陈姨每天跑,而且小晴恢复得不错,我约了专业的营养师定期上门。让陈姨得空,偶尔来给小晴改善改善伙食就行。你们的心意,我和小晴领了。”
“好,听你的。”郑与山从善如流。他现在学会了,不再替高途做决定。
谈话似乎到了该结束的时候。郑与山站起身,高途也站了起来。
郑与山从高途的眼神里,没看到闪躲和恐惧,只有澄澈的平静。
立时,郑与山的心,弥漫开大雾一样绵密的爱意,这是被自己伤害后还是愿意对他敞开自己的高途。
如果可以,他想靠近去感知这爱的弥漫,可此时,他却只能带着自己的忏悔平静地告辞。
“那我……先走了。‘启明计划’那边,我会让项目副总直接跟你团队对接,有什么需要我出面的,随时找我。”郑与山语气恢复了一些往日的干练,不再带有初始那种疏离感。
“嗯。”高途点点头,“路上小心。”
郑与山转身离开,走到门口时,他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只是轻声说,“高途,保重。”
门轻轻合上。
高途站在原地,看着那扇关上的门,良久,才缓缓坐回椅子上。办公室重新安静下来,阳光铺满了半个房间。
高途有一丝奇异的清明,他终于把自己和郑与山之间那团纠缠不清的情感乱麻,理出了一个线头。
虽然前路依然未知,但至少,他们不再盲目地互相伤害,或者彼此战战兢兢地如履薄冰。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他不想再在这毫无意义的拉扯里虚度彼此的光阴,他需要好好想一想,关于爱,关于回应,关于自己真正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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