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滑入十二月，深圳的空气中终于褪去了黏腻的暑气，早晚添了几分干爽的凉意。虽然远谈不上寒冷，但对于习惯了常年炎热的打工者来说，这已是需要添加一件薄外套的“换季”时节了。
周六晚上，林强清点完这个月的账目，闪存芯片的业务虽然刚起步，但加上“飞翔电子”那单，利润已经相当可观，几乎快赶上柜台mp3和维修业务的总和。他合上账本，看着正在灯下缝补他一件衬衫袖口的舒欣，她低着头，脖颈弯出一个柔和的弧度，身上那件毛衣确实已经穿了两个冬天，袖口都有些起球了。
一股混合着愧疚和怜惜的情绪涌上心头。他想起之前一次又一次因为生意而爽约，尤其是上次去东莞送货，答应给她买新衣服的事也耽搁了。
“舒欣，”他开口，声音比平时柔和许多，“明天周日，练车场那边……我请个假不去了。”
舒欣抬起头，有些诧异：“怎么了？你之前不是说刘教练催得紧，要早点考过科目二吗？”
“练车不急这一天。”林强走到她身边坐下，握住她微凉的手，“干脆明天柜台我们也歇业一天。我带你出去逛逛，去罗湖东门市场，听说那边衣服又多又便宜，给你买几件换季的衣裳。”
舒欣的眼睛亮了一下，像落入了星子。来深圳这么久，她除了去过华强北和附近的超市，还真没好好逛过罗湖市区，更别提闻名已久的东门了。但随即她又犹豫起来：“歇业一天……会不会耽误生意？而且东门那边……听说人很多。”
“生意哪天都能做，不在乎这一天。人也多不到哪里去，正好热闹。”林强语气坚决，带着一种想要弥补的急切，“就这么说定了，明天我们睡个懒觉，然后坐车过去。”
舒欣看着他认真的样子，心里暖暖的，终于点了点头，脸上漾开真切的笑容：“好。”
……
周日早晨，阳光透过窗户，带来一丝暖意。两人难得睡到八点多才起床。舒欣特意换上了一身自己觉得最体面的衣服——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和一件米色的薄款针织衫，还对着那块小镜子仔细梳了头发。林强看着她忙碌又带着点雀跃的样子，心里既满足又有些发酸。
他们挤上开往罗湖的公交车。周末的公交车依然拥挤，充斥着各种方言和行李的味道。林强紧紧护着舒欣，在晃动的车厢里，两人像无数来深圳打拼的年轻情侣一样，依靠在一起，随着车流缓缓向市区移动。
近一个小时后，他们在东门老街附近下了车。刚踏上东门步行街的石板路，喧嚣的人潮和琳琅满目的店铺瞬间就将他们淹没了。2005年末的东门，正是其鼎盛时期，狭窄的街道两旁店铺鳞次栉比，各种品牌的专卖店、熙熙攘攘的百货商场、以及更多卖着各式服装、鞋帽、饰品的小店摊档，构成了一幅充满活力的市井画卷。高音喇叭里循环播放着“全场特价”、“清仓甩卖”的吆喝，空气中混合着烤串、奶茶和廉价香水的复杂气味。
“好多人啊……”舒欣下意识地抓紧了林强的胳膊，眼睛却不够用地四处张望。她看到了许多只在电视或杂志上见过的服装款式，虽然知道很多是“山寨”货，但依然觉得新奇。
林强虽然不是第一次来，也被这繁华景象微微震撼。他拉着舒欣，小心地避开摩肩接踵的行人和拉着货板车的小贩，钻进了其中一家规模较大的服装市场。
市场里更是人声鼎沸，通道狭窄，挂满了各式衣服。舒欣看中了一件米白色的短款羽绒服，摸起来手感柔软，款式也新颖。她偷偷翻看了一下吊牌，上面写着“新品上市，特价199元”。
“喜欢就试试。”林强看出了她的心思。
舒欣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试穿了。衣服很合身，衬得她脸色都亮了几分。她在试衣镜前转了个圈，显然很满意。
“老板，这件多少钱？”林强问摊主。
一个精明的中年女老板打量了他们一眼，热情地说：“靓女穿真好看！这件是今年最新款，看你诚心要，给你个实价，180！”
舒欣轻轻拉了一下林强的衣角，小声说：“有点贵了……再看看别的吧。”她作势要脱下来。
林强却按住她的手，对老板说：“150，行就拿走。”
“哎呀，帅哥，这价我真没得赚啊！这样，170，最低了！”
“就150，不行我们就去别家了。”林强坚持，这段时间跑业务练出的砍价本事此刻派上了用场。
老板又磨叽了几句，见林强拉着舒欣正要走，才装作肉痛的样子：“好啦好啦，开门生意，150给你了！下次多带朋友来光顾啊！”
付完钱，舒欣抱着装衣服的袋子，脸上是掩不住的开心，却又小声嘀咕：“还是买贵了，可能再讲讲价还能便宜点。”
林强笑着搂住她的肩：“喜欢就行，别想那么多了。”
接着，他们又逛了几家店，林强给舒欣买了两件打折的毛衣和一条裤子，自己也挑了一件厚实的夹克。大包小包提在手里，虽然花了些钱，但看着舒欣脸上久违的、轻松愉悦的笑容，林强觉得一切都值了。
中午，他们在东门一家看起来还算干净的小店吃了肠粉和及第粥。店里坐满了和他们一样的年轻人，吃着简单的食物，聊着工作、生活和梦想。
从店里出来，阳光正好。他们路过一个街边摄影师摆的摊子，背景布是深圳世界之窗的微缩景观。舒欣多看了两眼。
“我们拍一张吧？”林强提议。他想起他们好像还没有一张正经的合影。
舒欣有些害羞，但还是点了点头。
摄影师指挥着有些拘谨的两人靠近一些，“帅哥笑一笑，美女头往男朋友这边靠一点……对，好，看这里！” 咔嚓一声，闪光灯亮起，定格了2005年冬天，深圳东门老街，一对普通打工情侣带着些许青涩和满足的笑容。
照片要等一会儿才能取。等待的时候，林强的诺基亚响了，是章若英发来的短信，询问他一个客户跟进的情况。林强走到一边，简短地回复了几句。
舒欣看着林强低头按手机的背影，阳光下，他新买的夹克看起来精神了不少，但他专注回复短信时微微蹙起的眉头，又让她感觉他似乎离这个悠闲的下午有点远。她轻轻摩挲着手里装新衣服的袋子，那点因为逛街而升腾起的暖意，似乎被一阵微不可察的凉风吹散了些许。
取到照片，画面里的两人笑得都有些勉强，带着摆拍特有的不自然。林强把照片小心地放进钱包夹层。
“走吧，不早了，我们回去还得收拾一下。”林强提起大包小包。
“嗯。”舒欣点点头，挽住他的胳膊，重新汇入东门涌动的人潮。
回松岗的公交车上，舒欣靠着林强的肩膀睡着了，怀里紧紧抱着新买的衣服。林强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从罗湖的繁华，逐渐过渡到关外略显杂乱的城乡结合部，最后是熟悉的松岗街巷。
他摸了摸钱包里那张崭新的合影，又想到章若英那条关于业务的短信。一边是触手可及的温情与安稳，一边是充满诱惑的上升阶梯。这个周日的东门半日游，像一段偷来的闲暇，美好却短暂。他知道，明天太阳升起，他还是要背起那个装着芯片样品和名片的包，继续奔赴那个更广阔、也更冰冷的世界。而身边的这个女孩，她的世界似乎永远停留在这些具体的、微小的满足里。两者之间，那无形的沟壑，似乎正在悄无声息地加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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