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品烟客
意识从混沌的深海缓缓上浮。
最先恢复的是听觉——竹楼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屋檐滴水敲打青石的脆响,还有远处漓江水流淌的轻吟。这些声音层层叠叠,由模糊渐至清晰,像是一幅被水晕开的墨画,在脑海中慢慢勾勒成形。
然后是一股温热的感觉,从后背几处穴位传来,沿着经脉缓慢流淌,如同春日的溪水浸润干涸的河床。那暖流所过之处,原本麻木刺痛的地方渐渐复苏,带着些许酸胀,更多的是久违的生机。
最后,是嗅觉。
草药苦涩的清香气、潮湿竹木的微腥味、还有……灶上炖煮的鱼汤香味,混合成一种奇特的、令人安心的气息。
沈砺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竹编的屋顶,根根青竹排列整齐,被岁月熏成深褐色。他眨了眨眼,试图移动身体,却发现四肢沉重如灌铅,连抬起手指都需耗费极大的力气。
“别动。”
一个温和的声音从床边传来。苏茗端着一碗汤药走过来,在床边坐下。她的眼圈微红,面色疲惫,但眼中满是关切与欣喜。
“你昏迷了三天三夜。”苏茗用汤匙舀起一勺药,吹凉了递到沈砺唇边,“莫前辈每日为你行针,总算是把你从鬼门关拉回来了。先把药喝了。”
沈砺张开嘴,温热的药汁滑入喉中,带着浓郁的苦味,却也让干涸的喉咙得到滋润。他艰难地转动脖颈,目光扫过竹楼内——桑青葛靠坐在墙角调息,石猛在擦拭短刀,阿椋守在另一张床榻边,床上躺着仍未醒来的胡枭。
记忆如潮水般涌回。
苍梧岭的火海、严师叔化作白光的背影、焚烧一切的金红火焰、还有那股将自己几乎抽干的毁灭力量……
“师叔他……”沈砺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
苏茗的手微微一顿,垂下眼帘:“师叔与苍梧岭同殉了。他用七星遁天阵把我们送到漓江边,自己启动了地脉归元阵……拦住了追兵。”
泪水无声滴落在药碗中。
沈砺闭上眼睛,胸口剧烈起伏,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种痛,比曦血燃烧时更甚,像是心脏被生生剜去了一块。
“别太难过。”桑青葛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拍了拍沈砺的肩膀,“严山主是求仁得仁。他用自己的命,换来了曦族火种的延续。你现在要做的,是尽快养好伤,别辜负他的牺牲。”
沈砺缓缓点头,再睁眼时,眼中已没有了泪水,只剩下一种沉淀下来的、近乎凝滞的沉静。
“我昏迷了三天,外面……怎么样了?”他问。
苏茗将药碗放下,神色凝重:“莫前辈说,苍梧岭崩塌的动静太大,整个江南都震动了。靖安司对外宣称是‘山匪作乱、地龙翻身’,但私下里,黑月教、玄阴宗,还有各方江湖势力,都在疯了一样寻找我们的踪迹。”
她顿了顿,压低声音:“而且,太阳炉的消息已经彻底传开。现在整个漓江流域,到处都是寻宝的人。据说有人在水下发现了‘曦族遗迹’的线索,就在阳朔附近。”
阳朔……
沈砺想起昏迷前听到的对话:“胡大叔需要赤阳草,在赤焰谷?”
“是。”苏茗眼中闪过忧色,“胡枭中了玄阴寒掌,寒毒攻心。莫前辈用金针暂时封住了心脉,但最多只能维持七日。七日内若得不到三十年份的赤阳草驱散寒毒,他……熬不过去。”
“我去。”沈砺试图坐起,却眼前一黑,差点栽倒。
苏茗扶住他:“你现在连走路都困难,怎么去?赤焰谷是火云帮的地盘,帮主雷震是出了名的高手,手下四大堂主个个不好惹。况且……靖安司和那些江湖人很可能已经盯上那里了。”
沈砺靠在床头,感受着体内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的薪火之力——不,现在应该叫曦力了。那股曾经磅礴如江河的力量,如今只剩下溪流般的细弱,在残破的经脉中艰难流淌。
但他没有沮丧,反而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明悟。
曦血燃烧的代价,让他触摸到了曦族力量的本质——那不仅是焚灭一切的火,更是孕育生机的光。父亲留下的遗刻中曾提到“曦光照前路,薪火传后人”,他之前只理解了一半。
“苏姑姑。”沈砺忽然开口,“曦族真正的传承,不是毁灭的力量,对吗?”
苏茗一怔,眼中闪过讶异:“你怎么知道?”
“我在燃烧曦血时,看到了很多破碎的画面。”沈砺回忆着那些涌入脑海的记忆碎片,“曦族先民降临此界,最初做的不是征伐,而是疏导河流、改良作物、教授医术……他们用的力量,温暖而充满生机。”
他伸出右手,掌心向上,集中残存的曦力。一点微弱的金光在掌心亮起,那光芒不再炽烈暴虐,反而温润柔和,如同冬日暖阳。
“这才是曦力的本质——创造与守护。”沈砺喃喃道,“毁灭,只是它被扭曲的一面。”
苏茗看着他掌心的光芒,眼中渐渐湿润:“云霄当年也说过同样的话。他说曦族之所以衰落,是因为后人迷失了初心,只追求力量的强大,却忘记了力量为何而用。”
她握住沈砺的手:“你能领悟到这一点,严师叔的牺牲……值了。”
这时,竹楼外传来脚步声。
莫前辈提着鱼篓走进来,斗笠和蓑衣还在滴水。他看到沈砺醒来,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欣慰:“醒了?比老夫预计的早半天。看来云霄的血脉,果然不凡。”
他将鱼篓放下,走到沈砺床前,再次搭脉探查。
“经脉修复了三成,曦力开始自主运转……好,好。”莫前辈点头,“但离痊愈还差得远。接下来一个月内,绝不能妄动真气,更不能再燃烧曦血,否则经脉会彻底断裂,神仙难救。”
沈砺认真点头:“晚辈谨记。前辈,关于赤阳草……”
“老夫知道你要问。”莫前辈打断他,“赤焰谷在阳朔城西五十里,是片火山地热形成的山谷,盛产阳属性药材。火云帮三十年前占据那里,划为禁地,外人不得入内。”
他走到窗边,望着窗外的雨幕:“火云帮帮主雷震,年轻时曾得异人传授‘赤阳神功’,一身火属性内力霸道绝伦。此人脾气火爆,行事霸道,但据说极重义气。他手下的四大堂主——‘烈火’堂主炎无双、‘熔岩’堂主石破天、‘炽风’堂主风追云、‘焚城’堂主霍燎原——都是江湖一流高手。”
“硬闯肯定不行。”桑青葛沉声道,“我们这些人伤的伤,残的残,就算全盛时期也未必是火云帮的对手。”
“所以只能智取。”苏茗看向莫前辈,“前辈在漓江多年,可有什么门路?”
莫前辈沉吟片刻:“倒是认识一个火云帮的采药人,姓周,是个老实本分的老药农。他每月十五会来漓江边采购些日常用品,或许……能通过他混进赤焰谷。”
“今天初几?”石猛问。
“十二。”莫前辈算了算,“再过三天,就是十五。但问题是,周老药农虽然老实,却对火云帮忠心耿耿。想让他带外人进谷,难。”
一直沉默的阿椋忽然开口:“如果我们假装是采药人的后代,去投奔他呢?就说家乡遭了灾,走投无路……”
“这倒是个办法。”莫前辈眼睛一亮,“周老药农确实有个儿子早年外出闯荡,生死不明。你们若伪装成他儿子一家,或许能博取同情。”
他仔细打量众人:“苏姑娘可以扮作儿媳,沈小子是儿子,阿椋是孙女。桑老和石猛……就说是路上遇到的同乡,一起逃难来的。”
“那胡枭呢?”阿椋问。
“他不能露面。”莫前辈摇头,“寒毒症状明显,一看就知道中了玄阴掌。火云帮与玄阴宗是死对头,若是被发现,反倒麻烦。就让他留在这里,老夫继续为他施针续命。”
计划初定,众人开始准备。
苏茗找出几件粗布衣裳让大家换上,又用草药汁调成染料,将沈砺灰白的头发染黑,还在他脸上画了些许皱纹,让他看起来像三十多岁的落魄汉子。
阿椋换上打补丁的碎花袄,扎起两条麻花辫,活脱脱一个乡下丫头。苏茗自己则用布巾包住头发,脸上抹了些锅灰,遮掩住原本清丽的容貌。
桑青葛和石猛也做了相应伪装。
三天时间匆匆而过。
这三天里,沈砺在莫前辈的指导下,尝试用领悟到的新方法运转曦力。不再追求磅礴爆发,而是如同溪流般温养经脉,缓慢修复损伤。虽然进度缓慢,但每次行功后,都能感觉到一丝实实在在的恢复。
更奇妙的是,他发现自己对周围环境的感知变得敏锐了许多。竹楼外的雨声、江水的流淌、甚至地下蚯蚓蠕动的微响,都能清晰捕捉。这似乎不是武功带来的能力,而是曦族血脉觉醒后的某种天赋。
第十五日,清晨。
雨停了,江面上雾气氤氲。莫前辈撑竹筏将众人送到漓江北岸一处偏僻的河滩。
“往西走五里,有个叫‘周家渡’的小渡口,周老药农每次都在那里等船。”莫前辈递过一个包袱,“里面是些干粮和几株普通草药,就说是你们从家乡带来的。记住,少说话,多观察,见机行事。”
他又单独交给沈砺一枚竹哨:“如果遇到生死危机,吹响它。老夫在漓江上还有些老朋友,或许能帮上忙。”
沈砺郑重接过:“前辈大恩,没齿难忘。”
“别说这些。”莫前辈摆摆手,“快去吧,日落前若还没消息,老夫会另想办法。”
五人告别莫前辈,沿着江岸向西而行。
雨后初晴,山野间弥漫着泥土与青草的气息。但众人的心情却无法轻松——前方是龙潭虎穴,而他们的时间,只剩下四天了。
行约三里,前方传来人声。
“快!跟上!今天必须把这片搜完!”
一队约二十人的黑衣武士正沿着江岸搜索,为首的是个独眼大汉,腰佩弯刀,目光凶狠。看服饰,正是靖安司的人!
“躲起来!”桑青葛低喝,众人迅速隐入路旁的芦苇丛。
独眼大汉走到近前,忽然停下,抽了抽鼻子:“有生人味。”
他挥手示意,手下武士立刻散开,刀剑出鞘,向芦苇丛逼近!
沈砺握紧拳头,体内微弱的曦力开始流转。苏茗按住他的手,摇头示意不要妄动。
就在武士即将发现他们时,远处忽然传来一声长啸!
那啸声清越激昂,带着一股灼热的气息,如同火山喷发般由远及近!
“火云帮办事,闲人避让!”
十余名身着赤红色劲装的汉子从西面疾驰而来,为首的是个三十出头的壮汉,浓眉大眼,满脸虬髯,手中提着一柄沉重的开山斧。他身后众人也都是彪悍之辈,个个太阳穴高鼓,显然内力不俗。
独眼大汉脸色一变:“火云帮‘烈火堂’副堂主,雷豹?”
虬髯壮汉雷豹大步走来,开山斧往地上一顿:“靖安司的狗,滚出火云帮的地界!再让老子看见你们在这附近晃悠,见一个砍一个!”
独眼大汉眼神闪烁,显然忌惮火云帮的势力,但又不甘心退走:“雷副堂主,我等奉千户大人之命搜寻朝廷要犯,还请行个方便。”
“方便?”雷豹冷笑,“老子给你方便,谁给老子方便?赤焰谷方圆三十里都是火云帮的地盘,你们靖安司的手伸得太长了!”
他身后众人齐刷刷拔出兵器,气氛顿时剑拔弩张。
独眼大汉咬了咬牙,最终挥手:“撤!”
靖安司众人迅速退走,很快消失在江岸尽头。
雷豹这才转向芦苇丛,声如洪钟:“里面的朋友,出来吧。躲躲藏藏的,非好汉所为。”
沈砺等人对视一眼,知道藏不住了,只得走出芦苇丛。
雷豹打量他们,目光在沈砺苍白的脸上停留片刻:“逃难的?”
桑青葛上前一步,躬身道:“回这位爷的话,我们是北边来的,家乡遭了水灾,听说漓江一带富庶,想来投奔亲戚。刚才看到那些官差,心中害怕,所以才躲起来。”
“北边来的?”雷豹眯起眼睛,“口音倒是不假。你们亲戚姓甚名谁,住在何处?”
“姓周,是个采药人,据说在赤焰谷一带。”苏茗接口道,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怯懦,“我公公叫周福,已经多年未联系了,不知……”
“周老药农?”雷豹一愣,神色缓和了些,“周福确实是咱们火云帮的采药人,就住在赤焰谷外围的‘药农村’。你们是他什么人?”
“我是他儿子周山。”沈砺按照事先准备好的说辞,声音虚弱,“这是我内人周苏氏,女儿周椋。这两位是同乡桑伯、石叔。家乡遭灾,实在活不下去了,这才千里迢迢来投奔。”
雷豹看了看沈砺的病容,又看了看阿椋怯生生的样子,最后目光落在桑青葛和石猛身上——两人虽然做了伪装,但武者气质难掩。
“你们两个,练过武?”雷豹忽然问。
桑青葛苦笑:“年轻时学过几手庄稼把式,混口饭吃。这一路不太平,若不是会点拳脚,恐怕早就死在路上了。”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雷豹点了点头。他想了想,道:“周老药农为人忠厚,在帮里人缘不错。既然你们是他亲人,我就带你们一程。不过……”
他话锋一转:“赤焰谷是火云帮重地,外人不得擅入。就算你们是周福的亲人,也得先经过盘查,确认身份无误后才能进谷。明白吗?”
“明白,明白。”众人连忙应声。
雷豹挥手:“跟上。日落前要赶回赤焰谷。”
一行人随着火云帮的队伍向西而行。
沈砺走在队伍中,看似虚弱无力,实则暗运曦力感知周围。他发现,这些火云帮弟子个个气血旺盛,修炼的应该是至阳至刚的内功。而雷豹本人,更是如同一座移动的火炉,气息灼热澎湃。
更让他注意的是,在火云帮队伍后方,还有两个一直沉默不语的中年人。他们穿着普通的帮众服饰,但气息悠长内敛,显然隐藏了实力。
“这两人至少是堂主级别的高手。”沈砺心中暗凛,“火云帮如此戒备,恐怕不只是为了防靖安司……”
他望向西方,那里,赤焰谷的方向,天空隐隐泛着赤红色。
仿佛有火焰,在地底深处燃烧。
(第四部 第十九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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