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外的烽烟刚刚散尽，西安城似乎正沉浸在大破清军的余威与荣光之中。然而，督政府那间终日紧闭的书房内，气氛却比榆林城下的血战更加凝重压抑。
高小宝，这个平日里如同影子般不起眼的青年，此刻正肃立在沈正阳的书案前。他没有多言，只是从贴身的衣袋里，取出一份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文书，双手呈上。那文书边缘微微卷曲，带着汗渍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主公，这是我们在巩昌的人，冒死送出来的。”高小宝的声音低沉而平稳，但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锐利，“送信的人……刚到城外就咽气了，身中三箭。”
沈正阳眉头微蹙，接过那份沉甸甸的文书，入手竟觉得有些烫手。他缓缓展开，目光落在那些密密麻麻却条理清晰的字迹上。
起初，他的脸上还带着惯常的沉静，但随着阅读的深入，他的呼吸渐渐粗重起来，捏着纸张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发白。那上面，一条条，一款款，详尽得令人发指：
“……去岁九月，余显织以‘体恤将领’之名，赠苏小河巩昌城西五进宅院一座，内置假山园林，价值不菲……”
“……十月，献歌姬两名，称乃江南落难女子，实为余显织重金购得……”
“……腊月，借年节之名，分批运送银箱至苏小河私宅，累计逾万两……”
“……今春，苏小河麾下三营主将，皆受余显织厚贿，或金银，或田宅……”
“……四月，查实苏小河默许其部下，与余显织勾结，以陈粮换新粮，贪墨军粮一千五百石，所得赃款平分……”
“……最甚者，上月，竟胆大包天，私售军中淘汰之火铳五十杆、弓弩一百具予不明商队，疑与草原部落有关……”
字字如刀，刀刀见血！
这已不仅仅是贪墨，这是从根子上烂掉了！从主将到部属，被金银美色腐蚀殆尽，甚至连军械都敢倒卖！沈正阳的胸膛剧烈起伏，一股难以抑制的怒火直冲顶门，烧得他双眼赤红。他猛地将文书拍在案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震得笔架上的毛笔都跳了起来。
“混账！！”一声怒吼如同受伤的雄狮，从喉咙深处迸发出来，震得书房梁柱似乎都在嗡鸣。他额角青筋暴起，猛地站起身，在书房内急促地踱步，如同一头被困的猛兽。
然而，这勃发的震怒并未持续太久，很快便化作一股深沉的、几乎要将人淹没的痛心与疲惫。他停下脚步，背对着高小宝，肩膀微微垮了下去，目光投向窗外熙攘的西安城。
城墙上，“青鸾”旗帜迎风招展，街上百姓面容安宁，一派新兴气象。可谁能想到，在这看似稳固的基业之下，蛀虫已然滋生，而且是他曾经最为信任的兄弟之一！
“这才几年……”沈正阳的声音变得沙哑，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沧桑和苦涩，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当初在村里，快饿死的时候，一个发馊的窝头，都能让兄弟们豁出命去挣……如今，这花花世界，绫罗绸缎，高宅大院，就……就忘了本吗？苏小河……你糊涂啊！”
高小宝垂首肃立，默不作声，他知道此刻任何言语都是多余的。
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通报声：“主公，巡警侦查部部长邢川求见，有紧急案情！”
沈正阳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迅速恢复了表面的冷静：“让他进来。”
邢川大步走入，脸色同样凝重，他行礼后沉声道：“主公，刚接到急报。原临洮府军纪检察官华义海，在前往西安途中，于清水县境内……遇害了！”
“什么？”沈正阳目光一凛。华义海，正是因坚持调查地方军纪问题而被撤职的那个检察官！
“清水县巡警长车子田上报，说是遭遇土匪劫杀。”邢川补充道，“但巩昌府巡警总长徐东初和现任临洮府军纪检察官吴大山都已赶往现场。属下觉得……此事蹊跷。”
华义海刚被撤职就“恰好”被土匪所杀？沈正阳眼中寒光闪烁，这巧合未免太过刻意！他仿佛看到一张无形的黑手，正在试图掩盖什么，甚至不惜杀人灭口！
他看向一旁的周子恒和王铮，声音冷得如同塞外的寒冰：“子恒总长，王铮都尉，你们看，此事该由谁去查最为合适？”
周子恒沉吟道：“华义海原为军纪官员，虽已被撤，但此事牵涉军地关系，影响恶劣。依律，应由司法与军部协同调查。”
军部都尉总长王铮立刻接口，语气斩钉截铁：“既涉前军纪官员，自当由我军部主导！主公，我推荐军部御史张建前往！此人刚正不阿，精通刑名，定能查明真相！”
“张建……”沈正阳念着这个名字，脑海中浮现出一个面容严肃、一丝不苟的中年将领形象。他点了点头，“好！就派张建去！告诉他，放手去查，无论涉及到谁，一查到底！我要知道，华义海到底是怎么死的，这清水县，乃至这巩昌府，到底藏着多少见不得光的东西！”
“是！”王铮领命，立刻转身出去安排。
书房内再次只剩下沈正阳与高小宝。沈正阳望着案上那份来自巩昌的密报，又想着华义海的离奇死亡，眼神最终化为一片冰冷的决绝。
内部的脓疮，已经捂不住了。必须用最果断、最无情的手段，将其彻底剜除！否则，这用无数将士鲜血换来的基业，迟早会从内部崩塌。
他看向高小宝，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继续盯紧巩昌，有任何异动，立刻来报！”
风暴，已然在无声中酝酿。西安城的天空，看似晴朗，实则阴云密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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