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典样本送往四国那日，东溟落了今冬第一场雪。
细碎的雪粒子扑簌簌敲在窗纸上，凤栖宫寝殿内却暖意融融。炭盆里银丝炭烧得正旺，昭凰半倚在软榻上，手里缝着一件小小的虎头鞋，针脚细密匀称。
“娘娘手艺越发好了。”青鸾端来安胎药，看着那鞋面上栩栩如生的虎头笑道，“小殿下穿上一定精神。”
昭凰接过药碗，目光落在自己隆起的腹部：“五个多月了，该准备起来了。”她抿了口药，忽然想起什么，“前几日吩咐御膳房制的蜜渍梅子，可送来了？”
“送来了。”玄雀捧着个青瓷罐进来，“按您的方子，用陈皮、甘草、蜂蜜渍的，酸甜适中，最宜孕期开胃。”
罐盖掀开，梅子的酸甜香气弥漫开来。昭凰刚拈起一颗，腹中便传来一阵奇异的悸动——不是胎动，而是一种……渴望感。
她怔了怔，将梅子放在鼻尖轻嗅，那股渴望感更明显了。
白灵恰巧进来送聚灵阵的调整图，见状停下脚步：“娘娘，可是小殿下有反应？”
“他好像……喜欢这梅子的味道。”昭凰将手覆在腹上，能清晰感受到那股愉悦的波动。
白灵眼睛一亮：“灵胎五感敏锐，能通过母体感知外界。娘娘不妨再试试其他味道？”
玄雀闻言，立刻去取了几样吃食：新蒸的桂花糕、腌制的脆萝卜、还有一小碟苦瓜片。
昭凰逐一试过，发现孩子对桂花糕的甜香反应温和，对脆萝卜的咸酸表现出明显喜爱，而对苦瓜——当她把苦瓜片凑近时，腹中竟传来一阵嫌弃的波动，像在说“不要这个”。
众人都笑了。
“小殿下口味像娘娘，喜酸甜，不喜苦。”青鸾掩嘴笑道。
昭凰却若有所思：“他能感知味道……那声音呢？颜色呢？”
正说着，沧溟煦从朝堂回来，肩上落着未化的雪。他一边解斗篷一边问：“什么事这么热闹？”
听完缘由，他也来了兴致，走到琴案前坐下：“我弹一曲试试。”
指尖轻拨，《高山流水》的曲调潺潺流出。起初腹中并无反应，直到沧溟煦弹到流水淙淙那段时，昭凰明显感觉到孩子在动——不是乱动，而是随着旋律轻轻摇摆，像在打拍子。
一曲终了，那律动还持续了片刻才渐渐平复。
“他喜欢音乐。”沧溟煦眼中满是惊喜，“尤其是轻快的旋律。”
白灵记录着这些发现，忽然道：“娘娘，小殿下既然能感知外界，或许可以尝试与他‘说话’了。”
“说话？”
“不是真的言语，而是心意相通。”白灵解释道，“灵胎能与至亲之人产生感应。您每日抽些时间，静心将所思所感传递给他，他虽不能回应，却能感知。这对他的灵智发育大有裨益。”
昭凰与沧溟煦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期待。
从那天起，每日午后，昭凰都会在梧桐院静坐半个时辰。
她选在聚灵阵中央的石凳上坐下，掌心轻抚腹部，闭目凝神。起初不知该“说”什么，便从最简单的开始——今日天气如何，早膳吃了什么，父皇母后来信说了什么。
渐渐地，她开始讲述医典编纂的进展，讲述四国送来的疑难医案，讲述凤安堂救治的病人。她发现，每当说到医道相关的事时，腹中的感应就格外清晰，仿佛孩子在专注聆听。
这日，她正说到北幽新送来的一例寒痹病例，腹中忽然传来一阵温热的涌动。紧接着，她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模糊的画面——冰天雪地里，一株赤红色的草在风雪中摇曳。
“赤阳草？”昭凰睁开眼睛，有些不确定。
白灵正在不远处打理药圃，闻言快步过来：“娘娘想起什么了？”
“孩子给我看了一幅画面，像是……赤阳草。”昭凰描述道，“可赤阳草只生于火山地带，北幽苦寒，怎会有此物？”
白灵沉思片刻，忽然道：“娘娘不妨问问孙老？”
信鸽当日便飞往北幽。三日后回信到了，孙老的字迹激动得有些潦草：“赤阳草确在北幽！三十年前老朽随师父入雪山采药，曾在极北火山口附近见过，因其性烈如火，可驱最深沉的寒毒，故采回几株研制方剂。但此后火山沉寂，再未寻得。娘娘如何得知此物？！”
昭凰抚着回信，心中震撼难言。
她将此事告诉沧溟煦时，他正在批阅奏折。笔尖一顿，墨汁在宣纸上洇开一小团。
“所以……孩子不仅能感知外界，还能传递他‘知道’的信息？”沧溟煦放下笔，走到她身边坐下，“可他才五个多月，如何知道三十年前北幽才有的草药？”
昭凰靠在他肩上，轻声道：“白灵说，这或许不是他知道，而是他的灵力能触及天地间的‘记忆’。万物有灵，草木山川都会留下印记。灵胎纯净，能感应到这些印记。”
“就像他之前梦见三叶还魂草那样？”
“嗯。”昭凰将手覆在腹上，“煦哥哥，我有些担心……这能力太过特殊，若被外人知晓……”
“不会的。”沧溟煦握住她的手，“白灵、青鸾她们都信得过。至于孙老那边，我会去信说明，就说是我查阅古籍时发现的线索。这孩子的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他语气温柔却坚定：“在他长大成人、能掌控自己的能力之前，我们护着他。”
昭凰心中一暖，点了点头。
腊月初八，四国医典的第一批刻版完成。
西凤太子亲自押送版片来东溟，同行的还有西凤最擅印刷的工匠。凤栖宫前庭搭起了临时工棚，油墨的香气混着雪后的清新，飘满了整个宫院。
昭凰裹着厚厚的狐裘，在沧溟煦的搀扶下看着工匠们操作。梨木版片上，反刻的字迹工整清晰，刷墨、铺纸、拓印……动作行云流水，转眼间，一页墨香四溢的医典便诞生了。
西凤太子拿起新印的一页，吹干墨迹，递给昭凰：“皇姐你看，这字迹可清晰？”
昭凰细看，正是《妇婴专科》中孕期调养那一章。她亲手修订的方剂，此刻以工整的楷体印在桑皮纸上，配着精细的穴位插图，详尽明了。
“极好。”她眼中泛起欣慰，“这样的医书流传出去，不知能救多少妇人婴孩。”
“还不止呢。”太子笑道，“按姐夫的安排，四国各城都要建医典阁，藏书千卷，供百姓免费查阅。阁中常驻医师，若有不懂之处，可随时询问。”
沧溟煦接过话：“第一批建十座，东溟三座，西凤三座，南溟两座，北幽两座。往后每年增建，十年内，要让四海每个州府都有医典阁。”
正说着，靖王和烈鹰也到了。两人是来商议医典阁具体选址的，见面先递上一份厚厚的舆图。
“南溟选了漓江城和翠烟城。”靖王指着图上标记，“这两城都是水陆枢纽，往来人多。医典阁就建在码头附近，方便商旅、渔民查阅。”
烈鹰则指着北幽地图：“北幽选了寒关城和雪岭镇。这两地最冷，冻伤、寒痹多发。医典阁里会常备驱寒药材，医师也专攻寒地疾病。”
沧溟煦仔细看过，点头道：“选址妥当。东溟的三座，定在东海城、青州城、还有皇城。西凤的，就由太子定夺。”
“西凤定在凤鸣城、梧州城、还有边塞的玉门关。”太子早有打算，“玉门关是西凤与西域通商的要道，常有异域商旅，医典阁可兼做交流之所。”
众人议得热火朝天，昭凰静静听着，腹中传来温和的律动，像是在为这番景象感到欢喜。
忽然，她按住腹部，眉头微蹙。
“怎么了？”沧溟煦立刻察觉。
“他有些……躁动。”昭凰细细感受，“不是难受，更像是……感应到了什么急切的事。”
白灵从工棚那边走来，手中拿着一封刚到的急报：“娘娘，青州城快马来报，说近日城中突发怪病，患者浑身发紫、呼吸困难，已有三人不治。当地医师束手无策，请求太医院支援。”
昭凰接过急报细看，越看脸色越凝重：“症状险恶，像是急毒攻心……”她猛地抬头，“青州城在东溟东南，临海，这个季节……难道是海毒？”
腹中的躁动更明显了，那股急切感几乎要涌出胸腔。
昭凰闭目凝神，尝试与腹中的孩子沟通。渐渐地，一个模糊的影像浮现——深海里，一种紫黑色的海藻随波摇曳，旁边有鱼虾的尸体。
“紫纹海藻？”她脱口而出，“这东西只在深海，怎会……”
话未说完，她忽然想起什么：“去岁秋汛，青州沿海曾有大风暴，会不会是把深海的东西卷上岸了？”
沧溟煦立即下令：“墨羽，你带十名太医即刻赶赴青州。白鹤，你随行。另外传令青州知府，即刻封锁发病区域，所有海产暂停售卖。”
众人领命而去。昭凰坐在椅中，手一直按在腹上。那股急切感在太医们出发后，渐渐平复下来，转为一种温热的安抚。
她忽然明白了——孩子不是无缘无故躁动，他是感应到了远方的病痛，在提醒她。
“煦哥哥……”她抬眼看向丈夫，眼中泪光闪动，“我们的孩子，生来就有一颗医者仁心。”
沧溟煦蹲下身，将耳朵贴在她腹上，轻声道：“好孩子，谢谢你提醒。爹爹和娘亲会救那些人的。”
腹中传来一下轻轻的、温柔的悸动，像是在说“不用谢”。
七日后，青州传来捷报。
墨羽在海岸礁石缝中发现了被风暴卷上来的紫纹海藻，经检测确含剧毒。当地百姓捡拾海藻煮食，故而中毒。太医院按昭凰远程指导的方剂解毒，患者已陆续好转。
随信附来的，还有几株晒干的海藻样本。昭凰将样本收入医典司，在《毒物篇》中新增了一页：“紫纹海藻，生于深海，剧毒。误食后症状为……”
她提笔记录时，腹中的孩子格外安静，只有在她写到解毒方剂时，才会传来一阵温和的共鸣，像是在确认方剂的正确性。
写完这一页，昭凰搁下笔，轻抚腹部：“你都帮娘亲记着了，是不是？”
腹中传来一下轻快的律动。
窗外又飘起了雪，梧桐枝头积了厚厚一层白。沧溟煦处理完政务回来，见昭凰靠在窗边出神，便走过去从身后环住她。
“想什么呢？”
“想我们的孩子。”昭凰将手覆在他手背上，“想他将来会长成什么样，会走什么样的路。”
“无论他走哪条路，都会是个善良的人。”沧溟煦吻了吻她的发顶，“因为他的爹爹和娘亲，正在教他何为仁心。”
昭凰转身抱住他，将脸埋在他胸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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