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岩星的昼夜交替极为缓慢，稀薄大气层外，星光常年黯淡。混沌归元大阵如同一个倒扣的巨碗，将临时根据地笼罩在一片相对安全的灰蒙蒙光晕中。阵内，简易的营地在岩等人的努力下已初见雏形，几座粗糙的石屋，一片开垦中的苔藓田，还有那眼珍贵的温泉被小心地保护起来。
营地中央，一座相对宽敞、由丁凡亲手开辟的石室内，却弥漫着与外界忙碌生机格格不入的寂静。
月无瑕静静地坐在石床边缘。
她穿着一身沐雨柔为她换上的素白裙裳，墨发如瀑，垂至腰际。容颜依旧精致绝伦，肤色却苍白得近乎透明，仿佛一碰即碎的瓷偶。那双曾倒映混沌星云与命运轨迹的银眸，此刻空洞无神，定定地望着前方地面某一点，没有任何焦距。她的呼吸轻浅而均匀，胸口微微起伏，证明她还活着，但除此之外，再无任何属于“人”的鲜活气息。
自从那日自我封印后，她便一直维持着这种状态。不食不饮（以她的特殊体质本也不需要），不言不语，不眠不动。沐雨柔每日会来为她擦拭脸庞，梳理长发，轻声诉说些营地里的琐事，但她毫无反应。苏婉青和南宫舞也曾尝试以冰心烈焰之力刺激，却如石沉大海。
她将自己彻底锁死在了内心的最深处，拒绝与外界的一切交流，仿佛唯有如此，才能逃避那噬心的罪孽感与绝望。
丁凡站在石室门口，看着她的侧影，心口传来一阵细密的刺痛。连日来，奔波、战斗、立国、建阵，他如同一个不知疲倦的陀螺，为混沌神国的存续而转动。但每当稍有闲暇，这份牵挂与自责便会悄然浮现，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
是他，将她从虚无邪帝的阴影下拉出，却又让她因他而承受了更深的痛苦，最终选择了自我放逐。
“无瑕……”他无声地叹息，迈步走进石室，在她身边坐下。
石床冰凉，她的身体也透着凉意。丁凡没有立刻去触碰她，只是静静地陪着她坐着，目光落在她毫无表情的侧脸上。
“今天，岩他们从东面的裂谷里发现了一种新的矿石，虽然品级很低，但蕴含一丝微弱的金性，或许可以用来炼制些简单的工具。”丁凡开始说话，声音低沉而平缓，如同在诉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雨柔用光明神力滋养了那片苔藓田，长势好了不少。舞儿和婉青在训练那几个有点天赋的小子，差点把他们的房子点着，幸好没酿成大祸……”
他讲述着营地里的日常，琐碎而平淡。没有提及外界的追杀，没有提及未来的险阻，只是说着这些微不足道的、却真实发生在他们身边的“生活”。
月无瑕一动不动，眼神依旧空洞。
丁凡并不气馁，他知道，如果简单的刺激和诉说就能唤醒她，沐雨柔她们早就成功了。他需要做的，是更深的、更持久的浸润，是试图用那些共同的记忆，去叩击她紧锁的心门。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丁凡的声音变得更加柔和，带着一丝回忆的悠远，“在遗弃之地的法则乱流里，所有人都以为你只是一个普通的、无法修炼的弱女子。可你站在那里，万法不侵，像个迷路的孩子，又像一块蒙尘的美玉。”
“后来，你给了我们第一个预言，‘血色之月，吞噬将临；信任的匕首，来自最亲近的光。’当时我们都不明白，甚至因此对你心生猜忌……尤其是舞儿。”他顿了顿，“但现在回想，你从一开始，就在试图告诉我们什么，对吗？即便那时，你或许自己也不完全清楚自己的使命，只是本能地感知到了危险的轨迹。”
月无瑕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丁凡注意到了，心中微动，继续道：“在碎星港，你为了救雨柔，挡下了那柄毒刃。那时候，我就知道，你绝不是我们的敌人。一个愿意为同伴舍身的人，怎么可能是冰冷的兵器？”
“后来在秘境，你指引我们找到混沌神殿，获得传承。在绝灵死地，你耗尽心力为我们指明生路，甚至不惜动用禁忌的力量，逆转法则……每一次，你都在用行动证明，你是月无瑕，是我们的同伴，是一个活生生、有血有肉、会害怕、会牺牲、也会温暖他人的人。”
他的语气逐渐带上了一丝激动，但很快又压了下去，化作更深沉的心疼：“可是无瑕，你为什么要把所有的错，都归咎于自己？那不是你，是烙印，是虚无邪帝留在你身上的枷锁！你已经做得够多了，你为我们付出的，远远超过了那烙印操控你造成的伤害！”
“看着我，无瑕。”丁凡终于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搁在膝上、冰凉而柔软的手。他的掌心温暖，试图将温度传递过去，“看着我，听听我的心跳。我还活着，我的世界没有碎，我们都还在。那一击，我受住了，我们也一起扛过来了。你没有输给那个烙印，你赢了！你在最后关头，用自我封印对抗了它，为我争取到了生机！是你救了我！”
他握紧她的手，一字一句，如同誓言：“所以，醒来吧，无瑕。不要再惩罚自己了。我们需要你，混沌神国需要你，我……也需要你。”
石室内，只有丁凡低沉而真挚的声音在回荡。
月无瑕依旧没有回应，但被他握在手心的指尖，似乎不再那么僵硬得如同冰块。
丁凡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握着她的手，将自身的混沌气息以一种极其温和、毫无侵略性的方式，缓缓渡入她的体内。不是要冲击什么，只是像温暖的泉水，包裹、滋养着她那枯竭沉寂的经脉与神魂。
日复一日。
无论外界事务多么繁忙，丁凡每天都会抽出时间，来到这间石室，坐在月无瑕身边。有时讲述营地的发展和趣事，有时回忆过往的点点滴滴，有时只是安静地陪伴，用混沌之气温养她。
他讲起在混沌神殿获得传承时的震撼，讲起吞噬神则时的凶险与她的安魂曲，讲起五极归位时那份心意相通的悸动。他甚至讲起了自己在下界的一些往事，那些艰难崛起、快意恩仇、与苏婉青、南宫舞、沐雨柔相识相知的岁月。
他将自己的世界，一点点地、毫无保留地展现在这个沉默的少女面前。
他不知道她是否能听见，但他愿意说，愿意等。
时间，在灰岩星缓慢的流转中过去了近一个月。
这一日，丁凡处理完营地事务，照例来到石室。他刚在月无瑕身边坐下，握住她的手，准备像往常一样开始诉说。
忽然，他感觉到掌心中的手指，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
那动作细微得如同蜻蜓点水，却让丁凡浑身一震，猛地看向月无瑕的脸。
她的眼睫，正在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微微颤抖。那双空洞了许久的银眸深处，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光点在艰难地汇聚、闪烁。
她的嘴唇，轻轻动了动，发出一个几乎低不可闻的、气若游丝的音节：
“丁……”
丁凡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巨大的狂喜如同潮水般涌上，但他强迫自己保持镇定，更加轻柔地握紧她的手，将温和的混沌之气源源不断地输送过去，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期待和小心翼翼：
“无瑕？是我，我在这里。你能听到我吗？”
月无瑕的眼睫颤动着，仿佛在用尽全身力气，想要睁开那双被自我封锁太久的眼睛。一滴晶莹的泪珠，毫无征兆地从她紧闭的眼角滑落，顺着苍白的脸颊，缓缓流下。
那不再是银色的血泪，而是清澈的、滚烫的泪水。
枷锁，松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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