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房的烛火燃到后半夜，灯花噼啪爆了声，苏晚被窗棂上的轻响惊醒。陆时衍正往窗纸上贴剪纸，梅枝的影子在他肩头晃得细碎，他回头时鬓角沾着点烛泪，像落了颗碎星：“阿婆说后半夜要换次剪纸，旧的收起来压在箱底，能镇宅。”
苏晚坐起身，嫁衣的盘扣松了两颗，露出颈间的玄铁牌。牌上的梅花纹被体温焐得发亮，她忽然发现陆时衍贴的剪纸有些异样——梅枝尽头不是花苞，而是半枚铜钱的形状，边缘还缺了个角，像被谁硬生生咬过一口。
“这剪纸……”她指尖刚触到窗纸，陆时衍的手就覆了上来，掌心的温度比烛火还烫。“是太外公留下的花样。”他声音压得低，烛火在他眼底跳，“阿婆说当年太外婆嫁过来，窗上就贴着这个，说‘半枚铜钱凑成对，日子再难也能垒起窝’。”他指尖在剪纸边缘摩挲，指腹的薄茧刮过窗纸，发出沙沙的轻响，像在掩饰什么。
苏晚没再追问，却在他转身吹烛时，看见剪纸的影子在墙上晃成个古怪的形状，像把锁。她悄悄摸出枕下的布包，枕顶“岁岁相依”的针脚里，不知何时被人塞了片碎布，蓝底红纹，是陆时衍昨日新衣上的料子，边缘还沾着点红砂——和石碾上“苏陆”二字的红砂同色，捏在手里涩涩的，像掺了梅岭的土。
天快亮时，祠堂忽然传来铜锣响，一声比一声急，撞碎了梅岭的晨雾。阿公拄着拐杖撞开新房门，毡帽上的霜气蹭在门框上，融成细小的水珠，他指着供桌的方向手抖个不停：“供桌……供桌底下的砖松了！”他的毡靴在青石板上打滑，说话时假牙磕得咯咯响，“露出来个黑坛子，红绸都烂成条了！”
陆时衍拽着苏晚往祠堂跑，红绸带在两人身后拖过结霜的青石板，留下两道歪歪扭扭的痕，像两条被拉长的影子。供桌前的青砖果然塌了半块，露出个黑陶坛子，坛口封着的红绸已经褪成浅粉，上面绣的半朵梅被虫蛀了个洞，正好与苏晚嫁衣上的那半缺了角的梅纹对上，像两瓣本该长在一起的花。
“这不是太外婆的合卺酒。”阿婆的拐杖重重磕在地上，铜梅杖头弹起火星，落在青砖上烫出个小黑点。她弯腰摸了摸坛底，指腹沾着层青苔，“她的酒坛上刻着‘民国二十六年’，这个坛底……是‘昭和十三年’。”
苏晚的指尖刚碰到坛身，就被陆时衍攥住。他掌心的汗混着霜气，凉得她指尖发麻：“别碰，坛身有字。”他从灶房取来竹刀，小心翼翼刮去坛腹的青苔，露出几行歪歪扭扭的刻痕，是用硬物划上去的，墨迹早已渗入陶土——“陆守义藏，苏玉秀亲启”。
苏玉秀是太外婆的名字。可太外公的名字，祠堂牌位上明明刻着“苏明山”，红漆描了三遍，在香烛下亮得刺眼。
槐槐抱着太外婆的日记闯进来，纸页被风吹得哗哗响，像谁在低声诉说。最后一页的空白处，不知何时多了行铅笔字，笔迹与前面的褐墨截然不同，又急又重：“他说等梅岭的梅子红透，就带那半枚铜钱回来。”铅笔的印痕很深，纸背都透出了毛边，像写的时候用了全身的力气，把半生的等待都刻了进去。
陆时衍突然往石碾跑，红绸在碾盘上缠的三圈被他猛地扯松，绸带扫过青石板，带起串露水。他蹲下身抠那些填了红砂的刻痕，指甲缝里渗出血珠也没停，血珠滴在红砂上，融成更深的红。“苏陆”二字被抠掉后，底下露出更深的刻痕，是两个叠在一起的名字：“陆守义”、“苏玉秀”，刻痕里嵌着的，是半枚生锈的铜钱，边缘正好缺了个角，与窗纸剪纸的形状分毫不差。
“太外公根本不姓苏。”阿母的声音发颤，怀里的族谱掉在地上，纸页散开，露出泛黄的世系表。她捡起那半枚铜钱，与窗纸上剪纸的缺角一对，严丝合缝，“当年兵荒马乱，他带着半枚铜钱来梅岭，说自己是逃难的，苏家长老看他老实，会修水渠，就让他入了苏家的籍，改名苏明山。”她的指腹抚过铜钱上的绿锈，“这半枚，是他当年给太外婆的聘礼，说等寻到亲人，就把另一半带来。”
黑陶坛子被撬开时，飘出的不是梅酒香，是淡淡的墨味，混着点潮湿的土气。里面没有酒，只有个蓝布包，包着本泛黄的账本，纸页脆得像晒干的荷叶。上面记着某年某月给梅岭买了多少稻种，修水渠用了多少石料，甚至记着给谁家的孩子治过病，每笔账的末尾都画着半朵梅，笔尖的墨在纸页上晕开，像未干的泪痕。账本夹层里藏着张照片，边角已经卷了毛，穿军装的男人站在梅树下，胸前别着的徽章上，刻着个清晰的“陆”字，他身后的梅枝上，挂着半块红绸。
“昭和十三年是1938年。”陆时衍的指尖划过照片边缘，纸页的毛边蹭得指腹发痒，“那年梅岭遭了蝗灾，太外公——不，陆守义，应该是那时藏了这个坛子。”他忽然想起什么，往梅树西头跑，昨夜埋合卺酒的地方被他挖开，铁锹碰到硬物时发出“当”的轻响。酒坛旁边，竟还有个更小的坛子，坛口的红绸绣着整朵梅，是用蓝线和红线合绣的，针脚里还沾着点干了的梅瓣。
小坛子里是封书信，信纸脆得一碰就碎，上面的字迹被潮气浸得模糊，却能看清开头的字：“玉秀吾妻，见字如面。梅岭的麦子该收了，渠水通了吗？我在北边挺好，就是总想起你做的艾草糕，去年你说要在糕里加桂花，不知成了没……”
信没写完，墨迹在结尾处晕成个黑团，像滴未落的泪。纸页边缘有处褶皱，像是被人反复摩挲过，磨得纸纤维都露了出来。
槐槐突然指着祠堂的梁木尖叫：“燕子！燕子衔东西了！”梁上的燕子窝掉下来团枯草，里面裹着个铜钥匙，钥匙环上缠着的红绳，与苏晚腰间那把的绳头一模一样，都是用三股线拧成的，绳尾坠着的小铃铛轻轻晃着，发出细碎的响。
陆时衍拿着钥匙往供桌后的暗格试，锁“咔哒”一声开了，声音在寂静的祠堂里格外清亮。里面没有金银，只有个铁皮盒，边角已经锈出了洞，装着枚军功章，上面刻着“一等功”，还有半枚铜钱——与石碾下那半合在一起，正好是完整的“康熙通宝”，钱眼里还嵌着点红砂，像是从石碾的刻痕里带来的。
“原来太外婆知道他会回来。”苏晚摸着信纸上的黑团，指尖沾了点墨渣，蹭在掌心像颗小小的痣。“她把合卺酒埋在梅树根东，是等他从东边回来。”她忽然想起太外婆日记里的话：“好姻缘不是无疤，是疤也成了记挂”，原来那疤，是不能说的名字，是藏了一辈子的等待，是每次提起“苏明山”时，舌尖那瞬间的停顿。
日头爬到晒谷场中央时，村民们聚在祠堂前，谁都没说话，只有石碾转动的吱呀声在空气里荡。陆时衍把两张牌位并排放好，一张刻着“陆守义”，一张刻着“苏玉秀”，他往香炉里插了三炷香，香灰簌簌落在供桌上烛泪融在一起。梅香混着檀香漫开来，像七十年的时光在轻轻呼吸，每个气息里都藏着未说出口的话。
苏晚往青瓷碗里倒新酿的梅酒，酒液晃出的涟漪里，她看见陆时衍腰间的玄铁牌与她的相碰，发出叮的轻响。牌上“陆时衍”与“苏晚”的刻痕在阳光下发亮，像把钥匙，正好能插进那些藏了太久的锁。她忽然发现，陆时衍的玄铁牌背面，刻着半朵梅，与她牌上的另一半正好拼成整朵，是昨夜他系红绳时，悄悄扣在一起的。
“阿婆说，合卺酒要埋够年头才甜。”陆时衍握住她倒酒的手，两人的影子在供桌前叠成一个，像石碾上刻着的名字。“太外公的酒没埋成，咱们的要埋到金婚，让孙辈们挖出来时，也能闻到这梅香。”
苏晚忽然笑了，指尖擦过他耳后的红绳。钥匙还在轻轻碰撞，像在数着往后的日子，一声，两声，数着梅岭的春种秋收。她看见窗外的梅树又落了片花瓣，正好飘在供桌的牌位前，沾在陆守义的牌位上，像太外婆在点头，说这新的篇章，写得比当年还好。
槐槐举着那对拼合的铜钱跑过来，阳光透过钱眼，在地上投下两个圆，慢慢移动着，终于叠成了一个，像枚完整的月亮。“阿姐你看！”她的小辫绳扫过苏晚的嫁衣，“铜钱团圆了！”
陆时衍的手轻轻覆在苏晚的手上，掌心的疤贴着她指腹的薄茧，像两朵在岁月里长在一起的花。远处的石碾还在转，红绸被风吹得猎猎响，像面写满故事的旗。晒谷场的青石板上，昨夜花轿碾过的痕迹还在，旁边新添了串浅坑，是他们今早跑过祠堂时留下的，深浅交错，像把旧钥匙终于找到了能打开的锁。
阿婆拄着拐杖走到梅树下，看着那两个并排的酒坛，忽然说：“当年太外婆总在梅树下绣红绸，说等梅子红了，就有好事来。”她的拐杖轻轻磕了磕树根，“你们看，这树今年开花最早，是等不及要听新故事了。”
陆时衍扶着苏晚往回走，红绸带在两人身后拖过青石板，与石碾上的红绸连成一线。苏晚忽然发现，陆时衍昨夜贴的剪纸，在阳光下透出的影子，不是锁，是个完整的圆，像枚铜钱，像他们此刻交握的手，像那些藏了七十年，终于能说出口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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