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掘声持续了约莫两炷香时间。
沈昭昭靠坐在冰隙深处,将承煜裹在自己大氅最里层,孩子似乎感知到危险,不哭不闹,只是睁着乌亮的眼睛,小手紧紧抓着她胸前的衣襟。黑暗里,她看不清孩子的脸,只能感受到那细微的、温热的呼吸拂在颈侧。
“最多再半炷香。”暗卫首领压低声音,手按在刀柄上,“属下等会拼死开出一条路,凰主带殿下从东侧缺口走。那里雪坡陡,马匹难追。”
“他们有弩。”另一名暗卫哑声道,“谷地开阔,冲出去就是活靶。”
沈昭昭没有说话。她在黑暗中摸索着冰壁,指尖触到一道极细的裂缝——不是天然形成的笔直裂隙,而是斜向上延伸,边缘有细微的凿痕。很旧了,至少是几十年前留下的。
猎户?采药人?还是……逃命者?
“这裂隙有岔路。”她忽然开口,“往深处走。”
三名暗卫俱是一怔。方才逃入时仓促,只求隐蔽,未及探查。此刻借着冰壁微光细看,才发现主裂隙在三丈深处确实分出两道更窄的岔路,一左一右,倾斜向下,入口被垂落的冰凌半掩着。
“左还是右?”云袖声音发颤。
沈昭昭闭上眼,心口的噬心瓣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悸动——不是痛,而是某种诡异的“牵引”,像细线另一端被轻轻扯动。那感觉指向……左侧。
“左。”
没有时间犹豫。暗卫用刀鞘砸开冰凌,沈昭昭抱着承煜侧身挤入。岔路极窄,仅容一人通过,冰壁粗糙,刮得衣袍嗤嗤作响。云袖紧随其后,暗卫断后,将方才堵住入口的积雪又往里推了推,制造出无人进入的假象。
向前爬了约十丈,岔路陡然开阔,竟是一个天然形成的冰洞。洞顶垂下无数冰笋,地面相对平坦,甚至有一小汪未冻结的泉水,在冰隙透入的微光下泛着幽蓝。
“暂时安全。”暗卫首领松了口气,却立刻警觉,“但这是死路。”
冰洞只有他们进来的一个入口。若被发现,便是瓮中捉鳖。
沈昭昭将承煜交给云袖,自己走到那汪泉水边,蹲下身。水面映出她苍白憔悴的脸,左肩和肋下的伤口在玄色衣袍上洇开深色痕迹。她伸手探入水中——
刺骨的寒。
但寒意在触及指尖的瞬间,心口的噬心瓣忽然安静下来。不是被压制,而是像归巢般,透出一种奇异的“舒适感”。水中有什么东西,正与它共鸣。
她掬起一捧水,仔细看。水质清澈,但在掌心停留数息后,竟浮起极淡的墨绿色丝絮,与她伤口渗出的毒素颜色一模一样。
“这水……”她喃喃道,“连着地下。”
冰璃说过,昆仑地脉与她气运相连。这汪泉水,恐怕是地脉支流的一个微小出口。噬心瓣的毒素源于墨髓污染,而墨髓本就与地脉深处的某些存在同源。
洞外忽然传来一声闷响,紧接着是模糊的人声。
“进去了?”
“雪堆是空的,肯定有岔路!”
“分头找!”
脚步声在裂隙外徘徊。沈昭昭示意众人噤声,暗卫已握紧刀柄,挡在洞口方向。冰洞内死寂,只余承煜细微的呼吸声,和泉水滴落的叮咚轻响。
时间被拉得极长。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黑影堵住了岔路入口。是个黑衣人,他举着火折子向内照,火光在冰壁上跳跃。
“这里有个洞!”他回头喊。
话音未落,暗卫首领的刀已至!刀光在冰洞内划过一道寒弧,黑衣人惊觉回身格挡,兵器相撞的脆响在密闭空间里震耳欲聋。但对方不止一人,第二、第三个黑衣人迅速挤入,狭窄的岔路瞬间成了血肉磨盘。
沈昭昭将云袖和承煜护在身后,抽出腰间软剑。她左肩重伤使不上力,右肋伤口也影响身法,只能凭着一股狠劲,剑走偏锋,专攻下三路。一名黑衣人被她刺中大腿动脉,惨叫着倒地,血喷在冰壁上,迅速冻结成猩红的花纹。
但对方人太多了。暗卫已倒下一人,剩余两人也浑身挂彩。独眼的声音从岔路外传来,带着残忍的笑意:
“沈昭昭,出来吧。交出净莲,我给你个痛快。否则,等我们杀进去,你那小崽子——”
他没说完。
因为整个冰洞,忽然震动起来。
不是战斗引起的震颤,而是从地底深处传来的、沉闷的轰鸣。冰笋簌簌掉落,泉水的波纹疯狂荡漾。噬心瓣在沈昭昭心口剧烈收缩,这一次不是痛,而是某种……警告。
“退后!”她厉喝,一把拽住暗卫向后跃。
几乎同时,泉水中央猛地喷起一道水柱!不是普通的地下涌泉,那水是墨绿色的,散发着刺鼻的腥气,水面下隐约可见无数扭动的黑色根须,与她体内噬心瓣的根须一模一样,只是放大了千百倍!
冲在最前的两个黑衣人被水柱当头浇中。他们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皮肤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溃烂、发黑,整个人像被抽干了血肉般软倒下去,只剩两具裹着黑衣的骷髅,眼眶里还残留着最后的惊恐。
其余黑衣人吓得魂飞魄散,连滚爬爬退出岔路。
冰洞内,墨绿色的水柱缓缓回落,泉眼却未闭合,反而形成了一个漩涡。漩涡中心,有什么东西正缓缓升起——不是实体,而是一团浓郁的、如有生命的墨绿雾气,雾气中隐约凝结出一张人脸,五官模糊,只有一双眼睛清晰可见,是两团燃烧的幽火。
那双“眼睛”转向沈昭昭。
“祭……誓……者……”雾气发出非人的声音,每个字都像冰碴摩擦,“你……唤醒……了我……”
沈昭昭护着承煜,直视那双眼:“你是谁?”
“地脉……守墓人……也是……囚徒。”雾气缓缓向她飘来,所过之处,冰壁留下腐蚀的痕迹,“千年……前……墨髓……污染……我被……束缚于此……净莲……开时……我可……短暂……苏醒……”
净莲?沈昭昭心头一震。她怀中的涤魂瓣,与这地底囚徒有关?
“你……身上……有瓣……的气息。”雾气在她面前三尺处停住,幽火般的眼睛盯着她心口,“还有……噬心……瓣……你……吞噬了……我的……一部分……”
“你想要回去?”沈昭昭握紧玉匣。
“不……”雾气竟发出类似叹息的声音,“它已……与你……共生……取回……你死……我……也……消散……但……我可以……帮你……”
“条件?”
“带我……出去。”雾气骤然涌动,“以你……帝王……气运……为舟……载我……离开……这冰墓……我……护你……出山……”
沈昭昭沉默。
地脉囚徒,被墨髓污染却未完全失去神智的存在。带它出去是福是祸?但眼前,若不应,独眼的人还在外面,以她现在的伤势,绝无生路。
“我怎么信你?”
雾气中分出一缕,如触须般探向她怀中玉匣。触及匣身的瞬间,七彩光华暴涨,将墨绿雾气逼退数寸,但雾气并未攻击,反而传来一股清晰的意念——
不是语言,是画面。
她“看见”了:千年前,昆仑山腹深处,净莲第一次绽放。墨髓从地脉裂隙中涌出,污染了守护莲池的灵族。大部分灵族堕为妖物,少数如冰璃般以冰封自身抵抗,还有极个别,如眼前这团雾气,被污染却保留了部分神智,被同伴封印于地脉支流,成了永恒的囚徒。
而净莲的“涤魂瓣”,本就是净化墨髓的至宝。它每一次绽放,都会削弱这些囚徒的封印。
“所以你想出去,是为了……”
“找……回……自己。”雾气意念悲怆,“我不想……永远……是……这副……模样……”
冰洞再次震动。岔路外传来独眼的怒吼,他们似乎在用工具凿击冰壁,想要拓宽通路冲进来。
没有时间了。
“好。”沈昭昭咬破指尖,一滴暗金色的血珠渗出,“以血为契,你护我出昆仑,我带你离冰墓。但你若途中反噬,或伤我身边之人——”
“魂飞……魄散。”雾气接下誓言,一缕墨绿丝线从雾中探出,缠绕上她的指尖血珠。血珠融入雾气,沈昭昭心口的噬心瓣传来一阵灼热,仿佛多了某种烙印。
契约成立。
雾气骤然收缩,化作一枚鸽卵大小的墨绿珠子,落入沈昭昭掌心。珠子触手冰凉,表面有细密的纹路,像一只闭合的眼睛。
“走……东侧……冰缝……通往……地下河……”珠子的意念直接传入她脑海,“那些人……我……处理……”
话音方落,岔路外传来凄厉的惨叫!
沈昭昭透过冰凌缝隙看去,只见外面的主裂隙中,不知何时弥漫开墨绿色的雾气。雾气所过之处,黑衣人的皮肤开始溃烂,他们惊恐地抓挠自己的脸,却只能抓下腐烂的皮肉。独眼怒吼着挥舞长刀劈砍雾气,却毫无作用,雾气如有生命般钻入他的口鼻……
不过十息,外面再无声息。
沈昭昭闭了闭眼,抱紧承煜:“我们走。”
---
地下河比想象中宽阔。
冰缝向下延伸百余丈后,豁然开朗。一条暗河在冰层下奔流,水声轰鸣。河岸有狭窄的天然栈道,不知是何年何月由何人开凿。墨绿珠子在沈昭昭掌心发出微光,照亮前路。
“沿河……向下……三十里……有出口……通往……昆仑东麓……”珠子指引,“但……出口处……有……人守候……”
“谁?”
“气息……熟悉……是……当年……封印我……的……灵族……后裔……”
灵族后裔?沈昭昭想起冰璃。昆仑还有其他守护者?
“他们会阻拦?”
“不知……”珠子意念波动,“千年……过去……或许……他们……已遗忘……”
暗河走了整整六个时辰。
途中,沈昭昭伤口多次崩裂,暗卫采了些冰洞中特有的苍白苔藓为她止血,效果甚微。她体温越来越低,噬心瓣的蠕动也渐渐缓慢——这是身体机能衰退的征兆。云袖一路抱着承煜,孩子多数时间在睡,偶尔醒来也不哭,只是安静地看着黑暗中流淌的河水,以及母亲苍白如纸的侧脸。
第三日拂晓,前方出现了光亮。
不是阳光,而是某种幽蓝色的、类似冰璃鳞片的光泽。暗河在此汇入一个巨大的地下湖,湖心有一座小岛,岛上立着一座冰晶雕成的亭子。亭中坐着一个人。
不,或许不能称为“人”。
他有着类人的身形,但皮肤是半透明的冰蓝色,长发如银瀑垂地,双目闭合,周身散发着与冰璃同源的、浩瀚而古老的气息。他面前摆着一副冰棋盘,棋盘上黑白子自行移动,发出清脆的敲击声。
沈昭昭踏上湖岸时,棋子停了。
那双冰蓝色的眼睛缓缓睁开。
“祭誓者。”他的声音清冷如碎冰,“还有……囚徒。”
墨绿珠子在沈昭昭掌心剧烈震动,传出混合着恐惧与恨意的意念:“寒……澈……”
被称作寒澈的灵族起身,踏水而来,足尖触及湖面时凝结出冰莲。他在沈昭昭面前十步处停下,目光扫过她肩头与肋下的伤,又落在她心口。
“你与地脉结了死契。”他说,“又带了不该带的东西出来。”
“它与我立了血契,护我出山。”沈昭昭直视他,“请让路。”
“血契?”寒澈冰眸微动,“它虽保有一丝神智,但本质仍是墨髓污染所生的孽物。带它出山,若它失控,方圆百里将生灵涂炭。你承担得起?”
“我以帝王气运为质。”沈昭昭一字一顿,“若它失控,我第一个死。昆仑地脉也会随之崩塌——这后果,你承担得起?”
寒澈沉默了。
冰湖之上,只有暗河奔流的水声。许久,他抬手,一枚冰晶从他掌心浮现,飘向沈昭昭。
“吞下它。”
“这是什么?”
“监视,也是庇护。”寒澈淡淡道,“此冰晶会融入你心脉,与噬心瓣共存。若这囚徒有异动,我可瞬息感知,并暂时冻结你的心脉,防止它借你身体为祸。同样,若你重伤濒死,冰晶可护住你最后一口气,让你有机会……交代后事。”
话说得冰冷刻薄,但沈昭昭听出了另一层意思:这是默许,也是最后的保险。
她接过冰晶,毫不犹豫吞下。
冰晶入喉的瞬间,心口噬心瓣传来尖锐的刺痛,仿佛被冰针贯穿。但痛楚很快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平衡——噬心瓣的阴寒、冰晶的极冷、她自身血脉中残留的帝炎余温,三者形成微妙的制衡,竟让她精神为之一振,伤口的痛楚也减轻了些许。
寒澈眼中掠过一丝讶异,随即恢复冰冷:“走吧。出湖向东十里,便是昆仑东麓官道。那里……”他顿了顿,“有人在等你。”
“谁?”
“看了便知。”
寒澈转身,踏冰莲回到亭中,重新坐下。棋盘上的棋子再次开始自行移动,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沈昭昭不再多问,带着众人沿湖岸向东。走出百丈后回头,湖心亭与那冰蓝身影已隐入幽暗,只剩棋盘落子的轻响,在空旷的地下湖上回荡,如同时光的脚步声。
---
十里路,他们走了一个时辰。
当终于看见从裂缝中透下的天光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出口是一处隐蔽的山坳,被垂落的藤蔓和积雪掩盖。拨开藤蔓的瞬间,久违的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
山坳外,站着五十名黑甲骑兵。
马是清一色的乌云踏雪,人是清一色的玄铁面甲。为首者未戴头盔,露出一张沈昭昭熟悉的脸——镇远侯府亲卫统领,赵猛。
他看见沈昭昭的瞬间,虎目瞬间赤红,翻身下马,单膝跪地:
“末将赵猛,奉侯爷密令,在此等候凰主四十七日!侯爷说……您一定会从这里出来!”
沈昭昭怔在原地。
林铁山……在昏迷中,竟预料到了她的归途,还提前布置了接应?
她怀中的承煜忽然咿呀一声,朝着阳光伸出小手。沈昭昭低头,看着孩子被阳光照亮的脸蛋,又抬头看向远处——昆仑群山在朝阳下绵延起伏,雪顶镀金,宛如神国。
而她终于,走出来了。
赵猛已牵马过来:“凰主,请上马。侯爷……在等您回家。”
沈昭昭接过缰绳,最后回望了一眼昆仑。山风呼啸,卷起雪沫,仿佛那座亘古神山的叹息。
她翻身上马,将承煜护在怀中。
“回京。”
五十黑骑如一道铁流,冲出山坳,踏碎晨光,向着东方疾驰而去。
身后,昆仑雪线渐渐模糊。
前方,漫漫长路,才刚刚开始。
(本章完,字数4321)
喜欢寒门昭昭请大家收藏:(m.aikandushu.com)寒门昭昭爱看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