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船昼夜兼程，第三日黄昏，洛阳城的轮廓出现在地平线上。
作为前朝旧都，洛阳城墙虽不及长安巍峨，却有一种历经沧桑的厚重感。韩遂命令船队在城外洛水码头停靠，亲自带一队亲兵先行入城通报——按礼制，凰主驾临，当地官员需率众出迎。
但码头上空荡荡的，只有几个衣衫褴褛的搬运工在远处探头探脑。秋风卷起码头上的落叶和尘土，透着一股反常的死寂。
“不对劲。”赵猛按住刀柄，护在沈昭昭身侧，“洛阳知府徐谦是出了名的礼数周全之人，就算不迎，也该派个师爷来。”
沈昭昭站在船头，望向城墙方向。暮色中的洛阳城灯火稀疏，连惯常的夜市喧哗都听不见。“韩将军去了多久？”
“快一个时辰了。”一名亲兵回道。
一个时辰，足够从码头往返府衙两趟。沈昭昭心口冰晶传来细微的警示性寒意——不是针对具体危险，而是一种大环境上的“异常感”。
“让所有人戒备。”她低声吩咐，“云袖，带承煜回舱，锁好门。”
话音刚落，码头通往城内的官道上，出现了火光。
不是迎驾的仪仗灯笼，而是数十支火把，在暮色中连成一条扭曲的火龙。持火把的人影渐近，是一队官兵，但盔甲歪斜，步伐凌乱，更像是一群溃兵。为首者穿着从四品武官服，却是满身血污，头盔都不见了。
韩遂不在其中。
那武官冲到码头前，扑通跪倒，声音嘶哑：“末将洛阳守备营副将王冲，叩见凰主！韩将军……韩将军被扣在知府衙门了！”
“怎么回事？”沈昭昭面色一沉。
“徐知府反了！”王冲抬起头，脸上有一道新鲜的刀伤，“三日前，北狄使团一支护卫队以‘采购补给’为由进驻洛阳，徐知府竟大开城门，还将他们安置在旧皇城内！今日韩将军去府衙，当场就被拿下，说是……说是奉了太后密旨，捉拿勾结北狄的逆党！”
太后密旨？沈昭昭心中一凛。渔舟上那个太监的警告，竟应验得如此之快。
“城中有多少北狄兵？”
“至少五百，全是精锐。”王冲喘着粗气，“守备营原本有千人，但徐知府以‘换防’为名，将大半调往城外营寨。剩下的兄弟不愿从逆，末将带他们拼死杀出，如今……只剩这四十余人了。”
沈昭昭看向他身后那些官兵，个个带伤，眼中满是血丝与绝望。这是一群被背叛的士卒。
“城防如何？”
“四门紧闭，城头全是徐知府的人。”王冲咬牙道，“北狄兵控制了旧皇城和粮仓，知府衙门成了他们的中军大帐。城中有百姓试图逃出，被乱箭射回，据说已死了上百人……”
话音未落，城墙方向忽然传来沉闷的撞钟声。不是报时的钟，而是急促的、连续的警钟！
王冲脸色大变：“他们在聚兵！凰主，快走吧，趁他们还没合围码头！”
走？沈昭昭看向身后战船。船上虽有两百水师精锐，但对方据城而守，又有北狄兵相助，强攻无异送死。可若弃城而走，韩遂怎么办？城中百姓怎么办？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无犹豫：“王冲，城中可有你信得过的旧部？”
“有！南门守将是末将拜把兄弟，他手下还有几十个心腹——”
“够了。”沈昭昭打断他，“你带路，我们进城。”
“进城？！”王冲骇然，“凰主，这太危险了！”
“正因为他们料定本宫不敢进城，我们才要进。”沈昭昭转身，“赵猛，你带二十人留下，保护殿下和船只。其余人，随本宫走。”
“末将愿往！”赵猛急道。
“这是命令。”沈昭昭看向他，眼神不容置疑，“若本宫天亮未回，你带承煜顺流而下，直抵开封，找河南巡抚张之衡。他是我父亲的门生，可信。”
说完，她解下玄狐大氅，换上一件暗卫的黑色劲装，又用布条将长发束成男子发髻。暮色渐浓，若不细看，倒像个清瘦的少年武士。
王冲见状，知道劝不动，一咬牙：“末将知道一条密道，是前朝修的下水暗渠，直通旧皇城后巷。只是……多年未用，不知是否还通。”
“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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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道入口在码头下游三里的一处荒废河神庙里。神像早已倒塌，王冲带人挪开供桌，露出底下被杂草掩盖的石板。撬开石板，一股混杂着腐臭和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
暗渠很窄，仅容一人弯腰通过。沈昭昭跟在王冲身后，身后是三十名精挑细选的暗卫和水师精锐。渠底有没脚深的污水，水中有东西窸窣游过，不知是老鼠还是更糟的生物。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前方出现微弱的光亮。王冲停下，低声道：“出口在旧皇城西侧一口枯井里，井口被石板盖着。上面……应该是御花园的废弃角楼。”
沈昭昭示意他上去。王冲小心推开石板，探出头观察片刻，才爬出去。众人鱼贯而出，发现身处一个长满荒草的庭院，远处可见破败的宫殿轮廓——这里确实是前朝皇城。
“旧皇城占地极广，北狄兵主要驻守在前殿区域。”王冲指向东边，“知府衙门在皇城外，但从这里穿过去，有近路。”
“先救韩遂。”沈昭昭道。
一行人借着夜色掩护，在荒废的宫苑间穿行。昔日的雕梁画栋早已腐朽，只剩断壁残垣，在月光下如巨兽骨骸。偶尔能听见远处传来的巡夜脚步声和北狄语的交谈声，但旧皇城实在太大，他们又专挑偏僻小路，竟一路有惊无险。
接近皇城边缘时，前方忽然传来压抑的呜咽声。
沈昭昭抬手止住队伍，悄声靠近。声音来自一座半塌的偏殿，殿内透出微弱火光。她从破窗缝隙望去，只见殿内绑着二十几人，全是百姓打扮，有男有女，个个面黄肌瘦，嘴上塞着破布。四名北狄兵守在门口，正用生硬的汉话交谈：
“……天亮就押去粮仓，和之前那批关一起。”
“杀了算了，留着浪费粮食。”
“你懂什么，国师要活的，说是什么‘血祭’……”
血祭？沈昭昭心头一沉。北狄萨满教确有以活人祭祀的陋习，但那是数百年前的旧俗，早已被明令禁止。国师要在洛阳行血祭，想做什么？
她退回来，对王冲做了个手势——救人。
暗卫如鬼魅般潜入。四名北狄兵尚未反应，便被割喉放倒。殿内百姓见有人来救，眼中迸发出希望的光芒。沈昭昭扯下一人嘴里的破布，那人立刻跪倒：“军爷救命！北狄人抓了好几百人，都关在旧粮仓里，说是明晚子时要全部杀了祭旗！”
“祭什么旗？”
“不、不知道……只听他们说，要唤、唤醒什么‘地底的东西’……”
地底？沈昭昭猛然想起北狄国师在龙门渡说的话——他要以中原江河地脉为毒域。洛阳乃十三朝古都，地下龙脉交错，若在此地行大规模血祭，以污血污染地脉……
“王冲，粮仓在哪儿？”
“在旧皇城东北角，靠近洛水。”王冲脸色发白，“那地方……前朝时就是个刑场，据说地下有万人坑。”
万人坑，血祭，污染龙脉。国师的目标根本不是洛阳城，而是洛阳城下的中原主龙脉！
“分两路。”沈昭昭当机立断，“王冲，你带十个人，护送这些百姓从密道出城。其余人跟我去粮仓。”
“凰主，太危险了！”
“若让国师得逞，整个中原都将沦为毒域。”沈昭昭按住心口，那里冰晶正发出前所未有的警示性剧寒，“我们必须阻止他。”
王冲还想再劝，但见沈昭昭眼神决绝，知道多说无益，只得咬牙领命。
被救百姓中，一个瘦小的少年忽然扯住沈昭昭的衣袖：“军、军爷……我知道一条去粮仓的近路，从御膳房后面的冰窖暗道走，能绕过所有岗哨。”
沈昭昭低头看他：“你叫什么？”
“小、小的叫阿灰，是御膳房老厨子的孙子……”少年声音发颤，却努力挺直脊背，“爷爷被他们抓去粮仓了，我想救他……”
沈昭昭沉默片刻，点头：“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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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窖暗道果然隐蔽。入口在御膳房后一口枯井的井壁上，推开暗门，里面是向下延伸的石阶，寒气扑面而来。暗道显然是前朝皇室为避祸所修，两侧石壁上有模糊的壁画，画中人物衣冠古朴，不似近代。
走了约一刻钟，前方传来隐隐约约的诵经声。
不是佛经，也不是道经，而是一种极其古怪的音节，低沉、沙哑，带着某种令人心悸的节奏感。诵经声中，夹杂着压抑的哭泣和哀求。
暗道尽头是一扇铁栅门。沈昭昭从栅门缝隙望去，外面是一个巨大的地下空间——正是旧粮仓的地窖。地窖中央挖出了一个十丈见方的血池，池中鲜血翻滚，泛着诡异的墨绿色。血池四周跪着数百名被绑的百姓，个个面无人色。
血池边搭起一座简易祭坛，坛上站着三人。左侧是洛阳知府徐谦，他穿着官服，却满脸狂热，手中捧着一卷兽皮经文。右侧是个披着黑袍的北狄萨满，正摇着骨铃诵经。而正中那人——
沈昭昭瞳孔骤缩。
是北狄国师。
他换了一身血红色的法袍，权杖顶端那颗墨绿宝石浸泡在血池中，正贪婪地吸收着血液。随着诵经声，血池中的墨绿色越来越浓，池底甚至开始浮现出扭曲的符文，那些符文在血光中蠕动，像活物。
“快了……快了……”国师喃喃，声音里带着病态的兴奋，“以十三朝古都之民血，污中原龙脉之根源……届时，这片土地上的每一滴水、每一寸土，都将孕育出属于我的毒子毒孙……”
他忽然高举权杖，宝石脱离血池的瞬间，整座地窖开始震动！
地底传来低沉的轰鸣，仿佛有什么庞然巨物正在苏醒。血池中的符文疯狂闪烁，池边跪着的百姓中，有几人突然惨叫起来——他们的皮肤开始溃烂，渗出墨绿色的脓血，整个人像融化的蜡烛般瘫软下去。
“地脉污染……开始了！”国师狂笑。
沈昭昭再不犹豫，一剑斩断铁栅门锁，冲了出去！
“什么人！”徐谦厉喝。
暗卫与水师精锐紧随其后，如虎入羊群般杀向祭坛。北狄萨满们猝不及防，瞬间倒下数人。但国师反应极快，权杖一挥，血池中腾起一道血浪，化作数十支血箭射向沈昭昭！
沈昭昭侧身闪避，血箭擦肩而过，钉在石壁上竟腐蚀出深坑。她心口噬心瓣被血池气息刺激，开始疯狂悸动，冰晶的寒意几乎压制不住。
“祭誓者，你竟敢送上门来。”国师看着她，眼中闪过贪婪，“正好，以你的帝王毒血为引，这血祭便能大成！”
权杖再次挥动，血池沸腾，无数血色触手伸出，抓向沈昭昭。她挥剑斩断几根，但触手无穷无尽，很快缠住她的脚踝、手腕，将她往血池中拖拽！
暗卫们拼命来救，却被北狄兵和狂热的徐谦手下拦住。地窖中杀声震天。
沈昭昭半个身子已被拖入血池。墨绿色的血水触及皮肤的瞬间，噬心瓣发出兴奋的尖啸，疯狂吸收着血中的毒素。她能感觉到，自己的意识正在被侵蚀，国师的身影在她眼中开始重影、扭曲……
就在此时，地窖穹顶忽然炸开一个大洞！
不是炸药，而是被某种巨力硬生生撞开的。碎石如雨落下，烟尘中，一道赤金色的身影从天而降，重重落在祭坛中央！
烟尘渐散。
那人一身残破的黑色劲装，周身缠绕着淡金色的龙形气流，右臂裸露的皮肤上龙鳞纹路清晰可见。他手中没有兵器，但一拳挥出，拳风竟将血池轰出一个巨大的凹陷！
血浪倒卷，浇了国师满头满脸。
来人缓缓抬头，露出一张沈昭昭刻骨铭心的脸——
眉峰如剑，眼瞳深处赤金流转，嘴角还挂着一丝未干的血迹。
林铁山。
他看向血池中半陷的沈昭昭，眼中金色光芒暴涨，声音沙哑如砾石摩擦，却清晰无比地吐出两个字：
“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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