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诊疗室内,浓重的消毒水气味侵占了每一寸空气。
沉默本身也成了一种压迫。
顾长风攥着那张照片,纸张在他指间扭曲,发出痛苦的呻吟。
“黑龙会,藤原家。”
他的声音不带一丝人类的情感,六个字,字字结冰。
林晚晴心中最后一点侥幸也随之破碎。黑龙会,是盘踞在樱花国最凶狠的狼群;藤原家,就是攥着狼群锁链的那只手。
“他们盯上你了。”顾长风抬眼,眸底的血色杀意退去,化为一片深沉的黑,“不,是盯上我们了。”
光与影。
一旦被敌人同时看清了轮廓,就再无藏匿的可能。
“这不是警告。”顾长风将那张被他捏皱的照片重新抚平,推回她面前。
“是请帖。”
“请我们,上他们的棋盘。”
林晚晴没有去碰那张照片。
她的视线越过照片,笔直地落进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
“你杀了他们吗?”
“那一百二十三个人。”
顾长风的动作顿住了。
他以为她会问藤原家,会问黑龙会,会问这盘生死棋局该如何落子。
他摇头。
“没杀。”
“断了手脚,扔回了青帮的地盘。”
“死是解脱,太过便宜。”
“让他们残缺地活着,才是钉在刘镇南心口的一根锈钉,是给所有觊觎者看的活招牌。”
让他们看。
让他们想。
让他们在每一个午夜梦回,都被那座用断臂残肢堆成的人山惊醒。
林晚晴垂下眼睑,目光落在病床上那个昏迷的年轻记者脸上,他的呼吸依旧微弱。
“顾长风,”她再次开口,声音里某种柔软的东西正在被迅速风干、剥落,“你的刀,能杀人,能震慑。”
“但它根除不了贪婪。”
“刘镇南今天会怕。”
“明天,藤原家就会给他一百个、一千个胆子让他不怕。”
“你救不了所有人,我也一样。”
她抬起头。
那双清澈的眼眸里,燃起了一簇燃烧的冰焰。
“所以,不能只靠你的刀。”
她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我的笔,也要变成刀。”
顾长风看着她。
看着她脸上那抹与自己同出一源的、属于捕食者的冷酷,他的心脏猛地一缩。
他喉结滚动,竟生出一丝仓皇。
他一手浇灌出的纯白花朵,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长出了最锋利的刺。
他怕再看下去,会亲手折断她新生的利爪,将她拖回安全的牢笼。
“我还有事。”
他丢下这句话,转身的步伐带着一丝逃离的仓促。
门,被重重关上。
林晚晴凝视着那扇紧闭的门板,而后转向一旁的陆少卿。
“陆医生,这位记者,拜托你了。”
陆少卿推了推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眼神带着审视:
“林小姐,为了虚无缥缈的‘人心’,值得吗?”
“以前,我觉得值。”
林晚晴走到窗边,楼下,闻讯而来的林家族人正像一群闻到血腥味的苍蝇,吵嚷着涌进门。
她的嘴角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
“现在,我觉得人心最不值钱。”
“能握在手里的,才值钱。”
她转过身,冷静地看向苏婉儿和陆少卿,下达了她成为“刀”之后的第一道命令。
“婉儿姐,联系所有合作的报馆,明天头版,我要看到一个标题——《新声》!副标题:上海广播电台,邀全城才子,共谱时代新声!”
她的目光转向陆少卿,锐利如针。
“陆医生,我需要一份名单。”
“法租界所有日本商会高层的名单。他们的住址、情人、癖好……所有能挖出来的东西,越详细越好。”
“我知道,你有你的门路。”
陆少卿镜片后的双眼骤然收缩。
这个女人……不是在防守。
她要主动掀起一场风暴!
(2)
林公馆,正厅。
沉重的红木家具,让空气都透着一股腐朽的压抑。
三叔公坐在太师椅上,脸色灰败,仿佛一夜之间被抽走了二十年的阳寿。
他身旁,林浩正指着刚进门的林晚晴,声嘶力竭。
“……三叔公在里面受了多大的罪!林晚晴,你为个外人,为个地痞流氓,把整个林家拖下水!现在东洋人也找上门了!你非要把我们全家都害死才甘心吗!”
十几个林家旁支的叔伯围了上来,唾沫横飞。
“晚晴,收手吧!把义卖的钱退了,去给刘司令磕头认错!”
“那个顾长风就是个扫把星!你赶紧跟他断干净!”
“你一个女孩子家,管不好这么大的家业!交出来,我们来打理,你回后院绣花去!”
一句句,一声声。
不是关心。
是鬣狗在分食前的嘶吼。
小桃气得脸颊通红,攥紧了拳头,却被林晚晴一个眼神死死按在原地。
林晚晴就那么静静地站着。
听着。
任由那些污言秽语砸在自己身上,砸在脚下。
直到所有人都说累了,骂倦了,厅内只剩下粗重的喘息。
她才终于抬起了眼。
她的目光越过一张张或愤怒或贪婪的脸,最终,精准地钉在了叫得最凶的林浩身上。
“林浩。”
她开口,声音不高。
整个正厅却瞬间安静。
“前天,你在刘司令的办公室,站了两个小时。”
“昨天,你在他面前,跪了半个钟头。”
林浩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你……你胡说八道些什么!”他声音发颤,外强中干。
林晚晴笑了。
那笑容里没有一丝温度,只有居高临下的、残忍的怜悯。
“刘司令那一脚,踹得不轻吧?”
她向前走。
一步。
又一步。
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不再是清脆的,而是沉闷的,一下,一下,精准地砸在林浩的心跳上。
她走到他面前,声音压得很低,却让周围几人听得一清二楚。
那声音,是一道炸雷。
“告诉我。”
“他那双沾满同胞鲜血的军靴,”
“舔起来……”
“是什么味道?”
“比我们林家的米饭,还香吗?”
轰!
死寂,降临正厅。
所有喧嚣,所有叫骂,都在这一瞬间被抽干。
一道道目光在林晚晴和面如死灰的林浩之间来回移动,写满了惊骇与不可置信。
她怎么会知道?!
这件事,除了他自己,只有刘司令的副官在场!
“你……你……”林浩指着她,嘴唇抖得筛糠一样,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
林晚晴转身,走向主位的太师椅。
她没有坐,只是用指尖轻轻拂过冰凉的扶手,像在审视一件本就属于自己的物品。
“我只是忽然明白。”
“家这么大,总要时常打扫,清一清垃圾。”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全场。
方才还气焰嚣张的叔伯们,此刻全都避开了她的视线,像被踩了尾巴的狗,低下了头。
“三叔公。”
她看向面色惨白的老人,语气放缓,其中却是不容抗拒的决断,
“您年纪大了,该颐养天年。从今天起,林家所有生意,我全权接管。”
“账房的钥匙,下午我会让小桃去取。”
“你……你这是要夺权!”一个堂叔不甘心地低吼。
林晚晴侧头,看向他,眼神里带着一丝玩味。
“我不是在夺权。”
她停顿了一下,拿起桌上一份刚送来的报纸,在手心轻轻拍了拍。
“我是在通知你们。”
“另外,也通知大家一件事。”
“从下周起,林家旗下所有米行、布庄、货运码头,统一挂上一个新招牌。”
她将报纸展开。
头版头条,正是苏婉儿连夜安排的《新声》企划。
而在那巨大标题的旁边,印着一个很小,却醒目到无法忽视的冠名商标。
一个图案。
那图案简单又粗暴。
一柄刀。
刀身上沾着洗不净的泥污,刀锋却在报纸的油墨间,透出森然的寒光。
“以后,林家的生意,叫‘脏刀’。”
她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砸得整个林家摇摇欲坠。
“我倒要看看。”
她的目光扫过一张张惊恐的脸,最后定格在窗外。
“在申城,”
“还有谁,敢动我‘脏刀’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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