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御书房。
炭盆里的银丝炭烧得正旺，驱散了深秋夜晚的寒意，却驱不散君臣二人眉宇间的凝重。慕容翊赶到时，皇帝萧景睿正负手立于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年轻的背影竟透出几分与年龄不符的沉重。
“皇叔来了。”萧景睿没有回头，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看看吧，几位阁老和周尚书联名的奏疏。”
内侍恭敬地将一份厚厚的奏本呈到慕容翊面前。他快速浏览，眼神愈发冰冷。奏疏中，以周廷儒为首，措辞“恳切”，忧国忧民，核心却直指海政司：一斥其近年来舰船营造、远航探索“靡费国帑无数”，远超户部预算；二忧其“专权跋扈”，技术局、夷情局等机构已成独立王国，脱离朝廷监管；三虑其“妄启边衅”，西海舰队与烈日帝国对峙，以及即将派出的西行使团，恐将为帝国引来泼天大祸，重蹈前朝好大喜功、远洋劳民之覆辙。奏疏最后，甚至隐晦提及沈玲珑“以妇人之身，掌机要之权，干政过甚”，有违祖制。
“老生常谈，无非是见不得新事物，动了自己盘里的奶酪。”慕容翊合上奏疏，声音里听不出喜怒，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是他动怒的前兆。“国库账目，每一笔支出，审计司皆有据可查，海政司所耗，换来的乃是海疆预警、新技术突破之可能，以及未来无尽海贸之利。他们只看见银子流出去，却看不见更大的利益流进来，或者说，他们根本不想看见。”
萧景睿转过身，脸上带着苦笑：“朕何尝不知？海政司乃帝国新眼、新臂膀，不可或缺。然则，皇叔，朝堂之上，并非人人皆有你我之眼界。清流言官，秉持祖制，顾虑民生，其言虽迂腐，却占着大义名分。若不能妥善应对，恐寒了天下士人之心，于新政推行亦是大碍。”
慕容翊走到沙盘前，上面清晰地标注着帝国漫长的海岸线与几个关键的、防御薄弱的海口。“陛下，道理可以慢慢讲，但敌人的炮舰，不会等我们说服朝中诸公。厉寒的急报陛下也看了，差距是实实在在的。我们现在争的，不是银子，是时间，是帝国未来的国运。”
他手指重重地点在代表长江入海口的标记上：“若不能尽快打造出足以抗衡的铁甲与利炮，他日烈日帝国的战舰陈列于此，炮口指向皇都之时，这些奏疏上的‘大义名分’，可能挡得住一发炮弹？”
萧景睿身躯微微一震，沉默良久，最终深吸一口气，眼神重新变得坚定：“皇叔之意，朕明白了。海政司之事，必须力排众议，持续推进。这份奏疏，朕会留中不发。但周廷儒等人那边，还需皇叔设法安抚，至少，不能让他们在朝堂之上形成掣肘之势。”
“臣，明白。”慕容翊颔首。他知道，年轻的皇帝已经做出了最艰难也是最正确的抉择。接下来的朝堂风雨，将由他来应对。
与此同时，海政司技术局所属的京郊皇家工坊内，却是另一番火热景象。
巨大的工棚下，数座经过墨衡改造的高炉正喷吐着灼热的火焰，将夜空映照成暗红色。工匠们赤着上身，汗流浃背，按照沈玲珑提供的“能量结构”指引，不断地调整着投料的比例和顺序。空气中弥漫着焦煤、金属和汗水混合的独特气味。
沈玲珑站在稍远一些的观测台上，她没有像墨衡那样亲临一线指挥，而是闭目凝神，识海中的星辰核心缓缓旋转，将她的精神力如同无形的丝线般延伸出去，笼罩着那几座正在试验的高炉。
在她的“秩序感知”中，炉内不再是简单的物质熔炼，而是无数种矿物能量在高温下激烈碰撞、排斥、融合的混乱过程。她的“秩序审计”能力，正试图在这片混沌中，寻找并引导那些符合目标合金结构的能量节点排列。
“三号炉，赤铁矿比例下调半成，加入那种暗红色的矽石粉……对，就是那种。”沈玲珑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下方紧盯着炉火的墨衡耳中。
墨衡毫不犹豫，立刻大声下令调整。他完全信任沈玲珑那种近乎“神启”的洞察力。
“能量冲突……炉温还不够均匀，左侧风箱加大风力！”沈玲珑的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这种微观层面的“秩序引导”极其耗费心神，远比分析一块静态的样品要困难得多。她感觉自己像是在汹涌的洪流中，试图用双手搭建一座精密的积木城堡，稍有不慎，便会前功尽弃。
时间一点点过去，工坊内的气氛紧张到了极点。每一次开炉，得到的要么是质地不均的废铁，要么是脆硬无法锻造的金属疙瘩。失败的残渣已经堆积如山。
连番的失败，让一些老工匠的脸上露出了怀疑和沮丧的神色。有人低声嘀咕：“这……这真的能成吗？从未听过如此炼铁之法……”
墨衡听到了这些议论，他猛地转身，眼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闭嘴！夫人指引的方向绝不会错！失败是成功的基石，每一次失败，都让我们离目标更近一步！继续！”
他的狂热与坚定感染了部分人，但沉闷的气氛依旧未能完全驱散。
沈玲珑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精神上的疲惫感。她知道，光有方向还不够，必须有一次成功的迹象，才能真正提振士气，证明这条路可行。她将更多的精神力投入星辰核心，那核心的光芒在她识海中微微涨缩，仿佛也在回应着她的决心。
“下一炉，听我指令，一步步来。”她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冷静，“先投入基底铁矿……好，待其完全熔融，现在，依次投入锰石、铬粉……注意，铬粉分三次，间隔五息……就是现在，加大鼓风，我要炉火呈亮白色！”
她的指令清晰而精准，墨衡大声复述，工匠们屏息凝神，严格操作。
炉火从暗红变为橙红，再变为刺眼的亮白，灼热的气浪甚至让观测台上的沈玲珑都感到皮肤发烫。她全神贯注，“看”着炉内那些原本狂暴冲突的能量流，在某种无形力量的梳理下，开始缓慢地、艰难地朝着那个稳定的合金结构靠拢……
“稳住！保持这个状态，一炷香！”沈玲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一炷香的时间，仿佛无比漫长。当开炉的钟声终于响起，所有的人都伸长了脖子。
炽热的金属溶液被导入特制的模具中，冷水浇上，发出刺耳的“嗤嗤”声，腾起大片白雾。待雾气稍散，工匠用长钳夹起那块依旧暗红的金属锭，放到专门的检验台上。
墨衡第一个冲上前去，拿起小锤，小心翼翼地敲击。声音沉闷而坚实，不同于之前那些失败品的暗哑或清脆。他又拿起锉刀用力刮擦，只留下浅浅的白痕。他的眼睛越来越亮。
“快！拿去测试硬度和韧性！”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形。
初步的测试结果很快出来：这块新炼出的金属，其硬度远超目前工坊能打造出的最好钢材，韧性也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水平！虽然距离烈日帝国那种合金可能还有差距，但这无疑是零的突破，是通往正确道路上的第一座里程碑！
“成功了！我们成功了！”工匠们愣了片刻，随即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多日来的疲惫与沮丧一扫而空。
墨衡拿着那块尚有余温的金属锭，双手微微颤抖，他抬头望向观测台上的沈玲珑，眼中充满了近乎崇拜的光芒。
沈玲珑缓缓睁开眼，脸色有些苍白，但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如释重负的微笑。精神的透支带来阵阵眩晕，但成功的喜悦足以弥补。她知道，这只是第一步，后续的工艺优化、规模化生产、锻造制器，还有无数难关。但至少，帝国已经点亮了科技树上至关重要的一枝。
她走下观测台，对围拢过来的工匠和墨衡说道：“辛苦了。但这只是开始。以此为基础，继续优化配方和工艺，尽快拿出可以用于锻造火炮和船板的合格钢材。”
“是！夫人！”众人齐声应道，士气高昂。
就在这时，一名暗卫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沈玲珑身边，低语了几句。
沈玲珑眉头微蹙，对墨衡道：“墨先生，这里交给你了。朝堂上有些风波，我需要去处理一下。”
工坊外的夜风带着凉意，吹拂着她因精神消耗而发热的脸颊。皇都的夜空依旧沉寂，但工坊内那象征着希望与力量的钢火，已然点燃。而前方的朝堂，另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正等着她与慕容翊一起去面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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