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二年的许都，春日迟迟，却驱不散司空府上空那浓得化不开的阴霾。
淯水的血腥气，仿佛随着溃败的残军，一路弥漫回了这座新兴的都城。
府邸深处，属于丁夫人的院落，如今已成了一座被悲恸与绝望封锁的孤岛。
往日里虽显冷清却依旧规整的庭院，此刻一片狼藉。
碎裂的瓷片、扯烂的布帛、倾倒的案几像被风暴席卷过。
院中仆役皆屏息静气，面色惶惶，不敢靠近主屋半步，唯有那时高时低的痛哭与嘶喊，日夜不休地从屋内传出，折磨着每一个听到的人的神经。
丁夫人，已不再是那个刚毅果决、仪容端严的曹府主母。
她蜷缩在榻上，身上还是多日前那件素色深衣，如今已是皱褶遍布，沾满泪痕与污渍。
头发散乱地披散着，几缕黏在苍白如纸的浮肿脸颊上。
那双曾经锐利充满神采的眼睛，此刻空洞得吓人，只有望向虚空某处，仿佛能看到爱子身影时，才会骤然迸发出骇人的光芒，随即又被更深的痛苦吞噬。
“昂儿……我的昂儿……回来……回来啊……”她反复喃喃着，声音嘶哑。
手指死死攥着一块曹昂昔日佩戴过的玉佩，，仿佛那是她与儿子最后的联结。
偶尔，她会猛地从榻上弹起，发疯般地将触手可及的东西扫落在地，发出刺耳的碎裂声。
“为什么死的不是你！为什么不是你去死！”她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厉声尖叫，诅咒的对象，不言而喻。
整个曹府，都被这巨大的悲伤和失控笼罩着。
曹操是数日后才拖着疲惫不堪身心俱创的躯体回到许都的。
宛城之败，不仅损兵折将，更痛失长子与心腹爱将，对他而言是前所未有的打击。
败退途中，他每每闭眼，便是典韦怒吼着身中几十箭的身影，曹昂在火光中毅然回望旋即被吞没的那一幕。
愧疚、悔恨、悲痛、愤怒……
种种情绪啃噬着他的心脏。
他头上的风疾，也因此次打击而发作得愈发频繁剧烈，时常疼得他冷汗涔涔，几欲裂开。
然而，身为一方诸侯，他不能允许自己长时间沉溺于悲伤。
许都有太多政务军务需要他处理，宛城之败带来的后续影响需要平息，张绣的威胁依然存在，他必须强打精神，重新撑起这片天地。
但府中还有一个他必须面对，却又不知如何面对的丁夫人。
回府当日，他甚至来不及更换征尘未洗的衣袍，便径直来到了丁夫人的院落。
院内的狼藉和死寂让他心头一沉。
他挥手斥退了欲通传的侍女，独自一人，步履沉重地走进了那间弥漫着绝望气息的内室。
眼前的景象，让见惯了生死、心硬如铁的曹操，也立刻红了眼眶。
他的妻子，他曾经端庄持重的正室，如今形销骨立，状若疯癫，与记忆中那个刚烈骄傲的女子判若两人。
“夫人……”曹操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颤抖。
丁夫人仿佛没有听见，依旧抱着那块玉佩，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
曹操深吸一口气，走到榻边，试图放柔语气：“夫人，人死不能复生……昂儿他……是为救我而死，我……”
他想说“我心中之痛，不比你少”，想说“我们还有将来”，但所有的话语在触及丁夫人那死寂般的眼神时，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昂儿走了……”丁夫人声音飘忽如梦呓，却带着冰冷的寒意，“他再也不会回来了……是你……是你带他去的……是你杀了他……”
“夫人！”曹操心头痛楚与愧疚交织，“宛城之事，是我失察，是我之过……但两军交战，生死有命……”
“生死有命？”丁夫人猛地转过头，那双空洞的眼睛骤然燃起熊熊烈火，直直射向曹操。
那目光中的恨意与怨毒，让曹操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好一个生死有命！曹操！若不是你一意孤行，非要带他上战场！若不是你狂妄自大，轻敌纳降，又行那等龌龊之事激反张绣！我的昂儿怎么会死！他本该安安稳稳地在许都，读书习武，娶妻生子！是你！是你把他推向了死路！是你亲手害死了我们的儿子！”
她字字泣血，句句诛心，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入曹操心中最痛、最悔的地方。
曹操的脸色由白转青，额角青筋暴起。
丧子之痛，他何尝没有？
身为父亲，他内心的煎熬并不比丁夫人少半分。
然而，他是曹操，是这乱世中挣扎求存的雄主，他不能像妇人一样永远沉浸在悲伤和指责中。
丁夫人的话，不仅是在撕扯他的伤疤，更是在挑战他身为人父、身为君主的权威与尊严！
“够了！”曹操厉声喝断她，试图用威严压下心头的翻涌，“丁氏！昂儿之死，我亦痛彻心扉！但事已至此，你如此哭闹不休，又有何益？难道要我也随昂儿去了，你才甘心吗？”
丁夫人凄厉地笑了起来，那笑声比哭声更令人毛骨悚然：“是啊，有何益？我的儿子死了，对你曹孟德的大业有何益？他不过是你万千兵卒中的一个，死了，便死了，是吗？”
“你还会再有儿子，有很多儿子！可我的昂儿只有一个！只有一个！”
她挣扎着从榻上爬起，摇摇晃晃地站在曹操面前，用手指着他，声音尖锐得刺破耳膜：“你不配做昂儿的父亲！你滚！滚出去！我不想再看到你！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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