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日清晨，北京城沐浴在清冷的秋光之中。
陆仁换上了最为正式的一套青色鹭鸶补子官袍，头戴乌纱，怀揣着吏部颁发的诰身文书，深吸一口气，向着位于紫禁城东南隅、毗邻文华殿的翰林院走去。心情既有初入职场的谨肃，也有对这座天下文人士子心中圣殿的好奇与探究。
翰林院门庭不如六部衙门那般车马喧阗，反而透着一股幽静清雅之气。青砖黛瓦，古木参天，门前一对石狮历经风雨，磨蚀了棱角，却更显底蕴深厚。门楣上悬挂的“翰林院”匾额，据传是某位前朝阁老的手笔，字迹雍容遒劲。
通传之后，一名身着青色袍服、举止文雅的中年典簿迎了出来，客气地将陆仁引入院内。穿过几重院落，但见廊庑回环，庭院深深，处处可见修竹奇石，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书香和陈年墨韵。偶尔有身着青袍或绿袍的官员捧着文书卷册匆匆而过，皆是步履轻缓，低声交谈，与环境融为一体。
典簿将陆仁引至掌院学士的公廨外稍候。不多时，里面传来一个温和却清晰的声音：“请陆修撰进来。”
陆仁整了整衣冠，肃容而入。只见公廨内陈设简朴却极为雅致，四壁皆是顶天立地的书架，塞满了各种典籍。窗前一张宽大的花梨木书案后，端坐着一位年约五旬、面容清癯、目光温润中透着睿智的官员，正是翰林院掌院学士王华。
王华并未身着官服，只穿了一件半旧的藏青色直裰，更显得儒雅随和。他手中正拿着一卷书，见陆仁进来，便含笑放下。
“下官翰林院修撰陆仁，参见掌院大人。”陆仁依礼参拜。
“陆修撰不必多礼，请坐。”王华声音温和，令人如沐春风，“早就听闻今科状元年少英才，更难得的是于‘格物’一道别有见解。今日得见，果然气度不凡。”
陆仁心中微动，这位王掌院开口便提及“格物”，似乎对此颇有兴趣？他谨慎答道：“掌院大人谬赞了。下官于格物不过略知皮毛，偶有所得，实乃侥幸，不敢当大人如此赞誉。”
王华微微一笑，示意陆仁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自己也从书案后走了出来，在一旁坐下，显得很是平易近人。“侥幸或许有之，然殿试策论能入陛下圣览，并得首肯，岂是仅凭侥幸？老夫观你策论中所言，‘格物’非止于匠作之巧，更在于明事物之理，以求致用。此论，深合古圣‘格物致知’之本意，并非离经叛道之言。”
他顿了顿，眼中流露出思索之色，继续道：“譬如这案上之砚，世人只见其研墨之功，然其石质如何？出自何坑？为何发墨细腻且不损笔毫？其形制流线，又如何便于掭笔蓄墨？此间皆有其理。又如天文历算、舆地测量，乃至农桑水利，无不是格物之功。只是近世学者，多专注于心性义理，于这些实学，未免有些忽视了。”
陆仁闻言，心中顿时掀起波澜！他万万没想到，在翰林院这等被视为传统理学大本营的地方，最高长官竟然对“格物”有如此开明且深刻的认识！这与他预想中可能需要艰难争取环境的局面大相径庭。
他忍不住抬头，看向王华的目光中多了几分真正的敬佩：“掌院大人高见！下官浅见，正是认为格物与正心，犹如车之两轮，鸟之双翼，缺一不可。空谈心性，易流于虚无；只重器用，则失其根本。唯有以圣贤之道为体，以格物之功为用，方能真正达到修齐治平之境。”
王华抚掌轻叹：“善！‘体用一源，显微无间’。你能有此见识，甚好。”他看向陆仁的目光愈发欣赏，“陛下点你为状元，擢你入翰林，想必亦有深意。望你勿要因翰林清贵，便忘了这‘格物致用’之心。”
接着，王华便开始为陆仁介绍翰林院的日常职司，语气平和，条理清晰：“我翰林院首要之责，乃修撰国史、实录，草拟制诰敕书。文章务求典雅庄重，合乎体例。其次，需轮值经筵，为陛下及东宫讲读经史。此乃亲近天颜之机，亦需万分谨慎，言必有据。此外，还需参与编纂各类典籍，如《永乐大典》的核查补遗，乃至纂修玉牒（皇室族谱）等。事务看似繁杂，然于学问根基，大有裨益。”
陆仁凝神静听，将这些要点一一记在心中。
介绍完正事，气氛稍缓。陆仁心中一直记挂着那位历史上鼎鼎大名的人物，便借着话头，故作不经意地试探道：“下官在京中，曾闻听大人府上公子，年少聪慧，博览群书，于学问一道极有天赋，不知……”
王华听到有人提及儿子，脸上不禁露出一丝为人父的温和笑容，摆摆手道：“犬子守仁，不过是有些小聪明，性子却跳脱不羁，偏爱胡思乱想，问些稀奇古怪的问题，时常气得他的蒙师吹胡子瞪眼。说什么‘为何要读书？’、‘何为第一等事？’，顽劣得很，比不得陆修撰年少沉稳，已登甲科。”虽语带责备，但那眼神中的喜爱与期许却是掩藏不住的。
王守仁！果然是他！现在二十四岁了。陆仁心中暗笑，这位未来的心学大师，小时候看来也是个“问题儿童”。他连忙道：“公子颖悟绝伦，能思常人所未思，正是大器之兆。下官岂敢相比。”
正说话间，典簿来报，言又有新官到来。王华便让典簿先带陆仁去熟悉环境，并与其他同僚相见。
翰林院内官员品级不一，有资深的侍读、侍讲学士，也有与陆仁同品的修撰、编修，以及品级更低的检讨等。众人见掌院大人对这位新科状元似乎颇为赏识，加之其“六元及第”的名头实在响亮，大多表现得颇为客气。
其中一位名叫储巏的翰林编修，性格较为开朗热情，主动上前与陆仁见礼，笑道：“久仰陆状元大名，今日终得一见！我等几人皆是今年新入翰林的，正商议着今日散值后，去国子监附近的‘集贤楼’小聚，为陆兄接风洗尘，不知陆兄可否赏光？”
旁边几位新同僚也纷纷笑着邀请。陆仁初来乍到，自然不愿拂了同僚好意，便拱手笑道：“承蒙各位同僚厚爱，陆某荣幸之至，定当前往。”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如此热情。人群中，一位名叫刘春的翰林侍讲，面色就显得有些冷淡。他并未上前，只是远远地打量了陆仁几眼，眼神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与……轻蔑？听到储巏等人邀请陆仁饮宴，他更是几不可察地冷哼了一声，转身便走向自己的书案，拿起一卷书，似乎不欲与这群“新进浮躁之辈”为伍。
陆仁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丝敌意。
储巏告诉他，这位刘春似乎与朝中某些保守的清流官员过往甚密，对“格物”之说恐怕颇不以为然，甚至视为投机取巧、哗众取宠之徒。
翰林院这潭水，果然不清浅。既有王华这般开明鸿儒，也有储巏等友善同僚，自然也少不了刘春这等持守旧念的保守之士。
第一日的翰林院之行，便在这样一种混合着机遇、赏识、友善与潜在敌意的复杂氛围中结束了。散值钟声响起，陆仁与储巏等几位新同僚谈笑着走出翰林院大门，夕阳的金辉洒在这些年轻官员的青袍上，仿佛为他们的未来镀上了一层光晕。
而身后，翰林院深深的庭院内，各种思想的暗流，已在悄然涌动。
喜欢工科大明请大家收藏：(m.aikandushu.com)工科大明爱看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