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二十九年,腊月。
北京城的初雪还未落下,但紫禁城东暖阁内却暖意融融。
巨大的铜制暖气片沿着墙根排列,将冬日的寒意驱散殆尽。
窗外天色阴沉,阁内却灯火通明。
这不是正式的朝会,而是一次小范围、高级别的“国是咨议”。
太子朱厚照坐于主位,身穿杏黄色常服,眉宇间少了几分往日的跳脱,多了些凝重的气息——弘治帝自秋末染恙后,虽经调理有所好转,但精力大不如前,监国的担子愈发实实在在地压在了这位年轻储君肩上。
下首左侧,陆仁正仔细翻阅着面前堆积的卷宗。
右侧依次是财政部尚书韩文、新任国防部尚书王宪,以及掌握帝国财政金融命脉的“皇家银行总裁”沈默。格物院掌院赵德柱也在座,负责提供技术支持层面的解读。
“开始吧。”朱厚照敲了敲桌面,声音沉稳,“孤要知道,这场仗打了一年多,我大明的里子,到底是掏空了,还是……撑胖了。”
财政部尚书清了清嗓子,展开一份用新式表格罗列的奏报。
这种横纵坐标、分门别类的记账方式,还是陆仁很多年前引入户部的,如今已成定例。
“殿下,诸位大人。”韩文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振奋,“截至弘治二十九年十一月底,国库岁入……较之战前的弘治二十六年,增长了整整一倍有余!”
阁内安静了一瞬。
“细说。”朱厚照身体微微前倾。
“增长大头有三。”韩文伸出三根手指,“其一,新辟疆土之利。瀛洲行省(日本)石见、佐渡等金银矿,今年已稳定产出,折银约四百八十万两;美洲新明港输入之金银、毛皮、初级矿料,折银约三百二十万两;西域虽战事未息,然王阳明将军已控制之撒马尔罕等地,今年秋税及商税折银亦有百余万两。此三项,合计约九百万两,皆为往年所无之新源。”
九百万两!几乎相当于战前全国盐税、茶税的总和。朱厚照眼睛亮了一下。
“其二,战争相关产业之税。军工、造船、车辆、被服、药品等直接为战事服务之行业,及其上游之钢铁、煤炭、木材、皮革、棉麻等产业,商税、工税激增。仅西山军工总坊及其关联百余家民坊,今年上缴之税银即超二百万两。天津、福州、广州三大造船中心,合计税银亦过百万两。此部分总计,约五百万两。”
“其三,海贸关税。虽南洋时有战事,然我水师基本控制主要航线后,前往瀛洲、朝鲜、琉球、南洋乃至印度洋之商船数量反增。市舶司今年所收关税,较战前增长六成,达二百八十万两。另,国内因物资调运、人口流动、工坊兴盛,各处钞关、市税亦有显着增长,约二百万两。”
韩文顿了顿,总结道:“除去这些增长,传统田赋、盐茶等税基本持平,略有浮动。故今年国库岁入总额,预计将突破三千五百万两关口。而岁出……”他翻了翻另一页,“军费开支固然巨大,约占岁入四成,然因有新辟财源,国库不仅未见赤字,反有盈余预计四百万两左右。这尚未计算各地藩库之积存。”
“好!”朱厚照忍不住喝彩一声,脸上露出笑容,“看来这仗,打得值!”他看向陆仁,“陆师傅,这岂非正应了你常说的‘以战养战’?”
陆仁却未露喜色,反而问道:“韩尚书,盈余之银,作何打算?总不至于堆在库房里生尘。”
韩文显然早有准备:“回殿下,陆大人。臣与沈总裁、工部、格物院等已初步议过,拟将其中二百万两,用于增扩通往西域前线的‘大陆桥’铁路支线、加固黄河及运河险工段;一百万两,用于在各省会及重要府城增建‘格物蒙学堂’一百所;剩余一百万两,充入‘战时抚恤及荣军安置专款’。具体条陈,稍后呈报。”
沈默此时接口:“殿下,陆大人。还有一事。民间藏银似有涌动之象。去岁发行的三百万两‘战争债券’,今年初已本息兑付。百姓见信用可靠,近日银行各分号反映,询问是否续发者甚众。另,民间自发组成的‘商股’,欲参与西域战后重建、瀛洲矿务开发者,亦不在少数。资本逐利,其势已成。”
几乎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天津卫,“北洋商号”后堂。
年轻的东家胡雪岩正就着明亮的电灯,核对今年的总账。
算盘珠子噼啪作响,最后他长舒一口气,脸上露出笑容。
“东家,如何?”老账房先生期待地问。
“刨去所有开支、捐输、预留风险金,净利……”胡雪岩压低了声音,却掩不住兴奋,“八万七千两!”
老账房倒吸一口凉气。三年前,商号刚起步时,全部本钱不过五千两。
账本上记载着利润来源:
军服、帐篷订单:利润一万二千两。
天津至瀛洲(长崎)航线,运铁器、玻璃、书籍,返程运铜料、漆器、刀剑(作为工艺品):往返六趟,利润二万五千两。
试航新明港(美洲)一次,运瓷器、丝绸、茶叶,带回毛皮、银矿石样本、玉米种:虽有一船受损,但利润仍高达三万两。
商号附属的货栈、汇兑、信息茶座佣金:约八千两。
投资西山某民营造船厂(专造小型快速货运帆船)分红:二千两。
胡雪岩合上账本,走到墙边悬挂的大幅海图前。
图上,从天津出发的红色航线,已经延伸到了琉球、长崎、济州,甚至有一条虚线指向遥远的新明港。
他拿起炭笔,在“南洋槟榔屿”、“锡兰科伦坡”(虽刚经历战火,但传闻大明已控制)旁做了标记。
“开春后,组织两支船队。”他对跟进来的大掌柜说,“一队走成熟的瀛洲线,加大运量。另一队……我要亲自带队,试试锡兰。林都督的舰队既然打下了那里,必有商机。去信广州分号,让他们搜集锡兰所需货物清单。另外,打听一下,朝廷对锡兰后续的商贸政策,有无风声。”
他又想起什么:“给西山格物院‘民用部’的捐款,再加五百两。还有,老家修那条‘雪岩路’的尾款,年前务必结清。”
资本在滚动,野心在膨胀。
像胡雪岩这样的商人,正以前所未有的热情和胆魄,将大明的商品和影响力,沿着帝国的剑锋所向,铺向更远的海域。
暖阁内,话题转到公安部侍郎补充汇报的人口户籍情况。
“殿下,此乃各布政使司汇总之最新丁口数据,虽非十年大造黄册之精确,然趋势已明。”侍郎展开图表,“自弘治十五年大规模推广美洲新作物以来,直隶、山东、河南、南直隶、浙江、江西、湖广等主要农区,历年人口增长率,较之前十年平均值,普遍高出一倍到两倍。尤其以往贫瘠之山地、丘陵农户,因种植玉米、薯类得以饱食,孩童夭折率大降,丁口滋生最为显着。”
他指着一组数据:“以应天府江宁县为例,弘治十五年在册民户七万二千户。至今年十月粗略核计,户数增至十四万三千五百户!其中十六至三十五岁之青壮男女,比例尤高。”
朱厚照听得仔细:“新增之口,以何为业?”
“回殿下,约四成仍务农,然因粮产增,所需人力反减,故多有闲余。其余六成,分流大致如下:三成赴各地工坊、矿场、码头务工;两成应征入伍(包括正式军户及各地组建之巡防营、工程营);半成参与官办移民,前往瀛洲、台湾、琼州乃至新明港垦殖;另有半成,或入学堂、或经商、或从事其他新兴行业。”
陆仁插言问道:“户籍管理可有新问题?如此大规模流动,旧有里甲制度恐难适应。”
侍郎点头:“陆大人明鉴。各地已有‘临时寄籍’、‘工坊集体户’等变通之法。格物院协助开发的‘新式户牌’(硬纸卡带简易个人信息及印花),正在几处工矿区和移民中转站试用。此外,为厘清税役,今年已新增‘工籍’(产业工匠)、‘商籍’(行商坐贾及其雇工)、‘船籍’(船员及港口相关)等分类试行。”
夜幕下的西山工坊区,灯火星星点点,机器轰鸣声渐歇。
下了夜班的工人们,涌向热气腾腾的澡堂和食堂。
李二栓用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走进食堂。
今天发了工钱,他特意点了份有肉的“甲餐”——一碗油汪汪的红烧肉,两个大白馒头,外加一份炒白菜。坐在他对面的是同乡王石头,两人都是从直隶河间府来的,如今都在“宝骏”卡车装配线上。
“二栓哥,听说没?三号线的张工头,调去‘飞天所’那边的新厂子了,工钱涨了三成!”王石头啃着馒头,含糊地说。
“知道。人家上了夜校,考过了‘三级机工’。”李二栓闷头吃肉,心里盘算着。
他上个月也通过了“二级装配工”考核,基本工钱涨了五十文。
这个月加上计件超额奖,足足领了一两二钱银子!他留出八百文存进工坊区里的“皇家银行储蓄所”(利息虽低,但安全),剩下的钱,除了吃饭零花,还能给留在老家县城的媳妇寄去三百文。
媳妇上次来信说,用他寄回的钱,加上她自己在县城被服厂做工的收入,已经把家里的土坯房翻修成了砖瓦房,还送大丫上了新办的“蒙学堂”。
信里说,等明年开春,地里的玉米收了,她就带着孩子来西山找他。
“石头,我想去报名‘夜校提高班’。”李二栓忽然说,“学看更复杂的图纸,还有那个……‘初等物理’。”
“啊?那多费脑子!下了工不歇着?”王石头不解。
“费脑子,才能涨工钱,才能往好地方调。”李二栓眼神坚定,“你没听说吗?南边造船厂,高级技工一个月能拿五两银子!咱们这‘宝骏’车,听说西域的王将军那里,有多少要多少。这活儿,有奔头。”
吃完饭,李二栓没有回拥挤但暖和的集体宿舍(八人一间,但有暖气),而是拐进了工坊区的“阅报栏”。
那里贴着最新的《格物画报》和朝廷告示。
画报上,有威武的“墨翟”战车在戈壁奔驰,有巨大的铁甲舰破浪前行,甚至还有一幅模糊的、被称为“初云”的“飞天机”素描。周围的工人们指点着,议论着,脸上洋溢着与有荣焉的光彩。
告示栏一角,贴着红色的征兵启事:“大明皇家陆军西域远征军团,招募有志青年……待遇从优,军功授田……”李二栓认得一些字了,他仔细读着。当兵?他想了想,摇了摇头。他现在有技术,有盼头,媳妇孩子都快接来了。
但同车间有几个年轻的小伙子,已经报名了。对他们来说,战场是另一条改变命运、博取功名的路。
赵德柱的汇报,更多是技术和产业层面的。
“殿下,陆大人。格物院各所,目前直接关联之大小工坊、矿场、试验田,遍及南北直隶及十三布政使司,总计已超两千处,直接雇工逾四十万人。”赵德柱的数据同样惊人,“此为‘直接关联’。若算上因采用格物院推广之新技术、新工法而提升效率之传统行业,影响范围更广。”
他举了几个例子:
动力所:改进的蒸汽机型号,已广泛应用于矿山排水、纺织厂驱动、河道疏浚,甚至开始尝试用于内陆小船。基于航空发动机研发经验改良的轻型汽油机,已开始小规模试产,计划用于便携式抽水机、野外发电机等。
冶金与材料所:平炉炼钢法逐步推广,今年全国粗钢产量预计可达十五万吨(陆仁重新制定了计量单位)(虽仍远逊后世,但已是飞跃)。廉价水泥产量激增,不仅用于军用工事,更多民用道路、堤坝、仓库开始使用。铝合金、特种橡胶的研发也有进展。
农学所:除推广新作物外,培育的良种小麦、水稻在试验田增产明显。新式铁制曲辕犁、畜力播种机、玉米脱粒机等农具,经由皇家银行“农贷”渠道,加速流向农村。
化工所:肥皂、火柴、廉价玻璃器皿已走入寻常百姓家。基于石油裂解实验的副产品,开始了早期塑料(赛璐珞)和改良染料的探索。
最关键的军工技术溢出:卡车(民用货运版)开始小规模试产;无线电(电报)技术正尝试向民用通讯领域延伸(如大商户订购专用线路);甚至战场上使用的罐头食品技术,也开始被民间食品商觊觎。
“然而,”李振话锋一转,露出忧虑,“繁荣之下,隐忧已现。其一,资源争抢。优质铁矿、煤炭、铜料、木材,军工与民用需求冲突日显。其二,人才短缺。熟练工匠、懂格物的管理人才、甚至识字的工人都供不应求,各工坊相互挖角,工钱被哄抬。其三,技术扩散与保密之平衡。已有数起试图收买工匠、窃取图纸之事被锦衣卫侦破。”
南直隶,松江府华亭县,李家村。
傍晚,炊烟袅袅。
老农李老根蹲在自家新修的砖房门槛上,看着院子里追逐打闹的孙子孙女,脸上是满足的皱纹。
堂屋里,儿媳正在煤油灯下用新买的织布机(格物院改进)织布,咯噔咯噔的声音听着就让人踏实。
“爹,吃饭了。”大儿子端着碗筷出来。桌上的主食,是一筐金黄色的玉米窝头和一盆热腾腾的红薯粥,配着一碟咸菜和一盘炒鸡蛋。这在五年前,是不可想象的。那时主食是掺着野菜的糙米粥,鸡蛋是拿去换盐的稀罕物。
“今年粮柜里,玉米和薯子堆得满满当当。”大儿子边吃边说,“交了官粮,剩下的,吃到来年新粮下来都绰绰有余。县里粮行来收,价钱也还公道。我琢磨着,明年把东头那块旱地也全种上‘金皇后’(玉米品种名),家里那两头猪,光用薯藤和玉米渣就喂得膘肥体壮。”
李老根点点头,忽然问:“大郎,你上次说,村头王铁匠家的小子,去应天府的什么……‘机器厂’了?”
“嗯,去了小半年了,听说一个月能往家捎一两多银子!”大儿子语气里带着羡慕,“还有后山赵家的老二,去年瞒着家里跑去当了兵,上月托人捎信回来,说是在西域立了功,升了小旗,饷银丰厚,还说将来能分田。”
李老根沉默地抽着烟。
村里像这样走出去的年轻人,越来越多了。
土地能养活人,但外面的世界,似乎有更多的活法和盼头。
连他自己在县城念“新学”的小孙子,回来都说以后不想种地,想学“格物”,造会跑的铁车。
这是好事,李老根想。
人挪活,树挪死。
朝廷的仗打得顺,日子眼见着好起来,年轻人的心气自然就高了。他心里盘算着,是不是把存下的几两银子,也拿到县里新开的“储蓄所”存起来,听说有点微末利息,总比埋墙根强。
数据汇报完毕,暖阁内陷入短暂的沉思。
炭火偶尔噼啪一声,打破寂静。
朱厚照率先开口,意气风发:“看来,我大明国势,正如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万民乐业,府库充盈,兵力强盛!何愁欧罗巴蛮夷不灭?”
陆仁却缓缓放下茶盏,声音平静却带着重量:“殿下,诸公,今日所闻所见,确是一片蓬勃景象。战争需求如同强心剂,催生了工坊、养活了流民、开辟了商路、输回了金银。新作物让百姓得以果腹繁衍。此乃大势,可喜可贺。”
他话锋一转,目光扫过众人:“然,需清醒认识几点。”
“第一,此繁荣相当程度上系于战争。一旦战事缓和或结束,军工订单萎缩,部分产业可能面临过剩。数十万产业工人、与战争绑定的商人,其生计如何延续?”
“第二,输入之金银虽多,然若不能尽快转化为提升整体生产效能之投资(如更优的机器、更好的教育、更完善的基础设施),而仅推高物价,则可能滋生通胀,反伤民生。沈总裁需密切监控物价指数,尤其粮价、工价。”
“第三,人口激增是福也是挑战。土地承载力虽有提升,但绝非无限。移民、务工、参军提供了出路,然管理、安置、引导之压力与日俱增。新旧户籍制度之摩擦,流动人口带来的治安与社会融合问题,不容忽视。”
“第四,技术扩散与人才争夺。格物之学带来了力量,也带来了新的不平衡和风险。如何确保核心优势不泄,又让技术红利普惠于民?如何系统培养人才,而非竭泽而渔?”
陆仁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阴沉的天空:“归根结底,战争为我们赢得了时间、空间和资源,创造了一个充满机会与活力的‘非常态’。但帝国的长久强盛,必须建立在‘常态’的、可持续的、均衡的发展之上。眼下之沸腾,是国运所钟,亦是巨大考验。我们需要思考,如何将这场战争带来的‘势’,转化为和平时期也能持续前进的‘能’。”
他转过身:“臣建议,即刻启动三项秘密研究:一曰‘战后产业转型预案’;二曰‘人口长期规划与土地政策调整方略’;三曰‘技术分级管理与有序扩散制度’。同时,责成财政部、住建部、格物院,联合制定未来五年之‘基础设施与民生投入总体规划’,将盈余更多地投向修路、治水、办学、兴医等固本培元之领域。”
朱厚照脸上的兴奋渐渐沉淀,化为深思。
他看向陆仁,缓缓点头:“陆师傅老成谋国,所虑极是。便依此办理。这沸腾的国运,孤要它不止烧热一时,更要炼出一炉真金,铸我大明万世之基!”
会议散去,已是华灯初上。
陆仁走出东暖阁,寒风扑面而来,让他精神一振。
远处宫墙外,北京城的万家灯火,比以往任何时期都更加稠密、明亮。
喧嚣的市声隐隐传来,那是市井的活力,是无数个“李二栓”、“胡雪岩”、“李老根”正在为更好的明天奔忙。
他知道,历史的齿轮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旋转。
战争塑造着外部格局,更深刻地搅动着这个古老帝国的内部。
繁荣的背后,是希望,是野心,是流动的能量,也是未知的挑战。
他紧了紧衣袍,踏着宫灯投下的光影,向宫外走去。
前路漫漫,但这个国家的脉搏,正有力地、充满希望地搏动着。
而这,正是所有变革与奋斗的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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