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城山，清晨。
赵玉真情况稳定的消息，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滴入冷水，在这座道家仙山内部引发了剧烈的、无声的震荡。最初的狂喜与难以置信过去后，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开始弥漫。感激是真，毕竟道剑仙的性命关乎望城山的传承与声望；但恐惧也是真，那个名为苏昌河的年轻人，其手段已然超出了他们的认知范畴，与这样的人产生牵连，福祸难料。
清虚道长亲自安排小苏和苏暮雨在山腰一处僻静客院住下，态度客气周到，甚至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恭敬，但明里暗里守卫的弟子数量，却悄然增加了一倍不止。这是一种无声的监视，也是一种变相的保护——既防着他们，也防着外界可能因他们而起的风波。
小苏对此似乎浑不在意。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客院内，或是凭窗远眺，望着山间变幻的云海出神，或是闭目打坐，调息恢复救治赵玉真消耗的巨大心力。他安静得仿佛不存在，却又像一块投入湖心的巨石，其存在本身，就搅动了整个望城山的平静。
苏暮雨则一如既往地沉默，守在院中，如同一柄收入鞘中的利剑，收敛了锋芒，却无人敢忽视其存在。他能感觉到那些隐藏在竹林深处、假山背后的窥探目光，但他只是抱剑而立，气息与周围的草木山石融为一体。
雪月城，登天阁。
司空长风负手立于阁顶，望着望城山的方向，眉头紧锁。他刚刚收到来自望城山的密信，信中将昨夜之事描述得颇为详尽，尤其是那个年轻“苏昌河”鬼神莫测的手段。
“起死回生……即便未能尽复旧观，能将赵玉真从天道反噬中拉回来，此等手段……”司空长风喃喃自语，语气中充满了凝重，“暗河何时出了这样一个人物？他与苏昌河，究竟是什么关系？”
他转身看向一旁侍立的弟子：“寒衣那边，情绪如何？”
“回三城主，李师叔一直守在赵师叔榻前，寸步不离。情绪……似乎稳定了许多，只是……”弟子斟酌着用词，“只是偶尔会看着那位苏公子居住客院的方向，眼神……很复杂。”
司空长风叹了口气。他理解李寒衣的矛盾，救命之恩与对暗河的仇恨交织，足以撕裂任何人的心。但他更关心的是大局。“传信给唐莲，让他留意无双城的动向，尤其是那个无双。另外……”他顿了顿，“想办法，让萧瑟那小子也知道这件事。他心思重，或许能看出些我们看不到的东西。”
望城山，客院。
小苏缓缓睁开眼，结束了调息。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恢复了之前的深邃与平静。他走到窗边，看着院中如雕塑般的苏暮雨，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对方耳中：
“消息应该已经传到雪月城了。司空长风是个明白人，他知道该怎么做。”
苏暮雨微微侧头：“你肯定他会按你的设想行事？”
“他不需要完全按我的设想。”小苏语气平淡，“他只需要做出最符合雪月城利益的选择。而目前，维持与望城山的良好关系，暗中观察我这个变数，同时避免与暗河彻底撕破脸，就是最符合他们利益的选择。放出关于无双的风声，对他们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却能给潜在的对手制造麻烦，何乐而不为？”
他顿了顿，继续道：“至于无双城那边……宋燕回或许能沉得住气，但他手下那些人，以及天启城里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人，可就未必了。只要有一方动了，这盘棋，就活起来了。”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几乎与风声融为一体的脚步声。
小苏和苏暮雨几乎同时眼神一凛。
下一刻，一道白色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院墙之上。来人身着月白僧袍，面容俊美近妖，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仿佛看透世情的笑意，正是无心。
他双手合十，对着院中的两人微微颔首，目光却直接落在了小苏身上，那双仿佛能洞悉人心的眸子里，闪烁着好奇与探究的光芒。
“阿弥陀佛。小僧听闻，是阁下施展回春妙手，挽救了道剑仙垂危之命？此等功德，堪称无量。”无心的声音带着一种独特的磁性，悦耳动听。
小苏看着墙头那个光芒夺目的和尚，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仿佛早就料到他会来。他淡淡回应：“救人，不过是各取所需。谈不上功德。”
无心轻笑一声，身影一晃，已如一片落叶般轻飘飘地落在院中，距离小苏和苏暮雨不过数丈。“好一个各取所需。却不知，阁下所需为何？又为何……偏偏选中了道剑仙，选中了这望城山？”他的问题直指核心，眼神锐利，与他脸上那玩世不恭的笑容形成了鲜明对比。
苏暮雨向前半步，气息锁定了无心。这个天外天少主，武功诡异，心思难测，不容小觑。
小苏却摆了摆手，示意苏暮雨不必紧张。他迎着无心探究的目光，平静地说道：“我所需之物，与大师追寻的‘心’，或许有几分相通之处。”
无心眸光微动：“哦？阁下也懂佛理？”
“不懂。”小苏回答得干脆利落，“但我懂因果，懂执念，懂……超越此岸，方见彼岸。”
“彼岸……”无心重复着这个词，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眼神变得深邃起来，“小僧游历四方，见过众生皆苦，皆因执迷此岸幻景。却不知阁下所说的彼岸，是何等光景？又如何抵达？”
“彼岸之光景，言语难述。至于抵达之法……”小苏的目光扫过无心，又仿佛透过他，看到了更遥远的地方，“需要引路的明灯，需要斩断枷锁的利刃，也需要……承载一切的基石。大师的‘心’，便是那盏灯之一。”
无心静静地听着，脸上惯常的笑容彻底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罕见的郑重。他没有追问另外的“利刃”和“基石”是什么，只是深深地看着小苏，仿佛要透过他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看穿其灵魂深处。
半晌，无心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阁下所言，玄之又玄。但不知为何，小僧竟觉得……有几分道理。或许，这便是佛家所说的‘缘’？”他顿了顿，话锋忽然一转，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试探，“只是，这引路之灯，若照见的并非彼岸，而是更深的深渊，又当如何？”
小苏闻言，嘴角第一次勾起了一个清晰的、带着几分冷峭意味的弧度：“那就看看，是深渊吞噬光芒，还是光芒……照亮深渊。”
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无声的碰撞仿佛激起了无形的火花。一个神秘莫测，意图引渡暗河；一个玲珑剔透，身负佛魔之力。他们的相遇，仿佛是命运早已写好的剧本。
无心最终双手合十，再次宣了一声佛号：“有趣。看来小僧这趟望城山，来得不亏。阁下这份‘缘’，小僧记下了。”说完，他不再多言，身形一晃，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院墙之外，仿佛从未出现过。
苏暮雨看着无心消失的方向，眉头微蹙：“他看出了多少？”
小苏收回目光，重新望向窗外的云海，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淡：“看出多少不重要。重要的是，这颗种子，已经在他心里种下了。当江湖风波骤起，当他亲眼见到更多的‘非常理’之事时，这颗种子自会发芽。他的‘心钥’，需要在这红尘浊浪中淬炼，方能真正通明。”
他顿了顿，补充道：“而我们，只需要确保这风浪，足够大，足够急。”
客院内再次恢复了寂静，但一股无形的暗流，已以这座小院为中心，悄然向着整个江湖扩散开去。望城山，仅仅是一个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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