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紫禁城,武英殿。
地龙烧得极旺,殿内温暖如春,却驱不散多尔衮眉宇间的阴鸷寒意。他面前摊着三份奏报,分别来自真定、保定和……盛京(沈阳)。
真定守将韩岱的急报字迹潦草,满纸都是“贼炮猛烈”、“开花弹凶诡”、“伤亡惨重”、“乞速发援兵”的告急之言。韩岱夸大了振明军的兵力和火炮数量,将一场原本计划中的佯攻描绘成了志在必得的全面强攻,声称若援兵不至,真定恐将不守。
保定方面则奏报,发现振明军游骑频繁出没于保定以南州县,袭扰粮道,散布谣言,似有为大举北进扫清外围的迹象。
而来自盛京留守大臣的八百里加急,则让多尔衮的心彻底沉入了冰窟。奏报以惊恐万状的语气禀告:十一月底,不明身份的大股海寇(疑为南明残部或倭寇)突袭辽东半岛南端,金州卫城一日即告陷落,旅顺口正在激战,水师营寨遭炮击,损失惨重。贼寇船坚炮利,尤擅用会爆炸的炮子,守军猝不及防。盛京已紧急抽调附近牛录前往驰援,但贼寇人数、意图不明,且辽东兵力空虚,恳请朝廷速定方略。
“海寇?船坚炮利?会爆炸的炮子?”多尔衮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木的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他的目光投向殿中肃立的几位心腹王大臣——多铎、济尔哈朗、刚林、祁充格,还有面色苍白的范文程。
“你们怎么看?”多尔衮的声音嘶哑。
多铎首先出列,这位豫亲王眼中燃烧着怒火与屈辱:“十四哥!这绝不是普通海寇!金州、旅顺是什么地方?那是渤海门户!早不失陷,晚不失陷,偏偏在真定吃紧的时候失陷!这分明是南蛮子的调虎离山,不,是釜底抽薪之计!他们从海上绕过来了!想捅咱们的老窝!”
济尔哈朗较为持重,皱眉道:“从海上?这……需要多少船?多大勇气?南蛮子何时有了这等跨海远征之力?会不会……是朝鲜那边不稳,或者倭国有所图谋?”
范文程轻咳一声,躬身道:“两位王爷所言皆有道理。然据韩岱军报及江南细作此前传回的消息,武昌林逆麾下,确有一支新练水师,其战船、火器颇多古怪,曾于长江击败我水师。且林逆与盘踞福建海上的郑芝龙素有往来。郑芝龙拥船千艘,横行海上,若他暗中资助,甚至直接插手,南蛮水师跨海北上,并非全无可能。”
“郑芝龙?”多尔衮眼中寒光一闪,“他不是一直首鼠两端,与我朝使者也有接触吗?”
“此等海上巨枭,只重实利,毫无信义可言。”范文程摇头,“许是林逆开出了他无法拒绝的价码,许是他父子内部有变(范文程隐约听闻郑成功与其父不睦),许是……他觉得我大清陆上受挫,奇货可居,想两面下注,甚至火中取栗。”
刚林补充道:“盛京奏报言,贼寇火炮凶猛,尤擅用开花弹。此物闻所未闻,倒是与真定韩岱所报‘贼炮凶诡’相符。如此看来,辽东之敌,与真定之敌,恐怕系出同源,皆是林逆麾下的‘振明军’!”
这个推断,让殿内所有人的心都揪紧了。一支敌军,竟然能同时在相隔数千里的陆上坚城和海外飞地发动如此强劲的攻势!这需要何等的调度能力、魄力,以及……他们不愿承认的,实力上的优势?
“林慕义……好一个林慕义!”多尔衮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带着刻骨的恨意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悸。他原以为对方的主力已被金声桓带往江南,真定不过是偏师牵制,没想到对方还藏着这样一手跨海奇袭!这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和预案。
“现在怎么办?”多铎急道,“真定要救,辽东更要救!那可是咱们的老家!盛京要是震动,关外诸部必然生变!”
多尔衮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走到巨大的舆图前,目光在真定、保定、北京、山海关、盛京、金州旅顺之间来回移动。敌人摆出了一副南北夹击、水陆并进的架势。真定是佯攻还是主攻?辽东是虚晃一枪还是致命一击?分兵救援,则可能两头落空;固守一处,则另一处可能崩盘。
“传令!”良久,多尔衮终于开口,声音带着决断的冷厉,“令阿济格,速率所部骑兵精锐一万,并抽调宣府、大同步卒两万,即日南下,增援真定!务必击退当面之敌,稳住河北防线!”
“令留守盛京的郑亲王济尔哈朗(另一济尔哈朗,留守沈阳),统筹辽沈兵马,并征调蒙古科尔沁等部骑兵,火速驰援金州、旅顺!务必尽快歼灭登陆之敌,恢复旅顺口!告诉济尔哈朗,此战关乎国本,许他临机专断之权!”
“令山海关守军,提高戒备,严防敌军从海上袭击关城!令山东残部,加紧搜剿沿海,防备敌军再次登陆!”
“另外,”他看向范文程,“再派使者,持我亲笔信,走海路,密见郑芝龙!问他,到底想要什么!只要他肯断了与林逆的往来,甚至助我剿灭辽东这股敌军,他要的官职、金银、通商特权,都可以谈!甚至……可以许他‘闽海王’,世镇福建!”
这是巨大的让步,也是无奈之举。必须先稳住海上最大的变数。
“那……江南方面?”祁充格低声问。南京易主、马士英逃亡的消息早已传来。
多尔衮眼中闪过一丝烦躁:“顾不上了!江南已是林逆囊中之物,且让他们内斗去!眼下首要之事,是保住辽东,稳住河北!只要老家不丢,正面战线不崩,就有翻盘的希望!”
一道道命令从武英殿飞出,整个清廷的战争机器疯狂开动起来,试图应对这前所未有的、来自两个方向的猛烈打击。
然而,就在多尔衮调兵遣将之时,距离北京千里之外的福建泉州,郑氏家族的海上王国核心,一场不为人知的父子争执,正在郑府深处上演。
郑芝龙面色阴沉地坐在太师椅上,看着站在面前、脊背挺直如枪的长子郑森(郑成功)。地上散落着几封书信,有来自北京清廷使者的密函,也有郑成功手下截获的、郑芝龙与其他海上势力暗中往来、意图在明清之间待价而沽的证据抄件。
“森儿,你如今翅膀硬了,连为父的事也敢插手了?”郑芝龙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是他暴怒的前兆。
郑成功毫不退缩,年轻的脸上写满坚毅:“父亲!非是孩儿僭越!而是此事关乎我郑家生死荣辱,关乎天下大义!清廷乃异族,窃据中原,剃发易服,屠戮我汉家百姓!马士英、阮大铖之流,为保权位,不惜通敌卖国,已是天下唾弃!而武昌林王爷,高举义旗,北伐中原,连战连捷,光复河山在望!此乃堂堂正正的王师,人心所向!父亲此时若再首鼠两端,甚至暗中助虏,他日王师光复神州,清算起来,我郑家何以自处?何以面对天下悠悠众口?!”
“大义?人心?”郑芝龙嗤笑一声,“森儿,你书读多了!这海上,这天下,讲的是实力,是利益!林慕义是能打,但他根基在湖广,北伐消耗巨大,江南士绅未必真心服他,海上更非他所长!清廷虽败了几阵,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关外老家未失,蒙古诸部仍附,岂会轻易倒下?我郑家雄踞海上,拥船千艘,儿郎数万,无论南北,谁想成事,不得看我的脸色?待价而沽,方是存身之道!何必早早将身家性命,押在一方?”
“父亲!”郑成功急道,“此非待价而沽,此乃骑墙取祸!林王爷非寻常人物,其志岂止于陆上?观其水师建设、火器之精,将来必向海上!且其行事,恩怨分明。我郑家若此时雪中送炭,助其北伐成功,便是从龙之功,将来海上格局,必有我一席之地,且是光明正大、受朝廷敕封的一席之地!若此时首鼠两端,甚至与虏暗通,待其功成,必视我为敌寇,届时我郑家纵有千艘战船,能敌得过挟光复神州之威、携新式火器舰队的朝廷王师吗?海上豪杰,亦非铁板一块,到时墙倒众人推……”
郑芝龙沉默。儿子的分析,不无道理。林慕义的崛起速度和手段,确实远超他的预期。那个跨海袭击辽东的消息(他通过自己的渠道也已得知),更是让他心惊。此人的胆略和布局能力,可怕!
“那按你说,该如何?”郑芝龙语气稍缓。
郑成功上前一步,压低声音:“父亲,北京使者,可虚与委蛇,多索要些好处,拖延时间。但对武昌林王爷那边,暗中的支持不能断!平潭岛那边,省英堂弟带去的人和向导,就是我们的诚意。此外,我们还可‘暗中’放行一些前往平潭、或从平潭北上的物资船只。只要不被抓住明证,清廷也无话可说。同时,我们加紧整合船队,尤其是那些新式的、配了更多火炮的快船,要掌握在忠于父亲……和忠于孩儿的人手中。将来无论局势如何变化,我郑家手中都必须有足以自保,乃至影响大局的力量!”
郑芝龙看着儿子眼中燃烧的、与自己年轻时如出一辙的野心与光芒,良久,挥了挥手:“你先下去吧。为父……再想想。”
郑成功行礼退下。他知道,父亲已经动摇了。这就够了。时间,站在更有远见、更顺应大义的一方。
几乎在同一时刻,辽东金州卫城头,李九成接到了黄得功从旅顺口外海船上传来的命令:旅顺口清军抵抗顽强,炮台虽损,但口内水寨坚固,陆上营垒林立,急切难下。命李九成固守金州,收集粮秣,整修城防,并派出斥候向北侦察,密切关注辽阳、沈阳方向清军动向。水师将继续封锁旅顺口,并伺机炮击支援。
李九成望着北方苍茫的、覆盖着冰雪的原野,紧了紧身上的棉甲。他知道,最艰苦的时刻,可能就要到来了。他们像一颗钉子,楔入了敌人的后背,现在,要承受敌人疯狂反扑的怒火了。
沧海横流,南北烽烟并起。各方势力在这巨大的历史漩涡中挣扎、算计、搏杀。而决定未来走向的,不仅是刀剑与火炮,更是人心、远见,以及在惊涛骇浪中把握方向的定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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