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余晖尚未散尽，学堂屋檐下的灯笼已被点亮。苏桐站在讲台前，指尖拂过案上整齐排列的识字卡与算筹，每一张都按难易顺序码好，边缘裁得齐整。她昨夜亲自核对三遍，确保无一错漏。
十二名学生已在座位坐定。有人挺直背脊，目光低垂；有人悄悄抬眼打量四周，又迅速收回。空气里透着一丝紧绷。
“今日起，你们便是这启蒙堂的学生。”苏桐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传入每人耳中，“我不问出身，只看能否学进去。若能听懂课、答得上问，便留下。若跟不上，不必强留。”
她说完，请第一位学生起身。
那是个皇子，年约八岁，站起时略显迟疑。“我姓萧，名承安。”他顿了顿，“今日最想学会……写一封不犯错的奏报。”
苏桐点头，“很好。奏报需条理清楚，字句准确。你能读明白一份田赋清单吗？”
孩子摇头。
“那便是你第一课的目标。”她转向下一位。
逐一问过，有公主说想学会算账，有皇女想读懂地图。也有孩子支吾不出，只低头搓衣角。苏桐未责备，只记在心中。
待最后一人说完，她取来一块木板，背面已绘好一幅简图——田埂交错，水渠蜿蜒，一间农舍立于角落。
“这是个农户家。”她执笔点图，“他种了五亩地，每年交租三石米。今年收成不好，只打了九石。他自己能留多少？”
无人应声。
苏桐看向角落里的小公主。她方才说自己怕算术，此刻却盯着图看得出神。
“你来试试？”她轻声问。
女孩咬唇，小声说：“打了九石，交三石，剩六石……他自己留六石。”
“对。”苏桐微笑，“这六石还要吃一年。每月能分到多少？”
这次有皇子抢答：“半石！”
“不错。”苏桐写下数字，“可若官府再征两石用于修河，他还剩几石？够不够活？”
课堂静了一瞬。
一个常沉默的皇子忽然道：“不够。一家四口，每月至少要四斗才不饿。一年得四石八斗，现在只剩四石……冬天会断粮。”
苏桐看着他，“你说得对。所以征税不能只看国库缺多少，还得看百姓能不能扛得住。”
孩子们神色微变，似有所悟。
她放下笔，从匣中取出一枚铜牌，递到先前回答的女孩手中。“你敢答，且答对了。这是‘勤思’牌，明日可优先选座。”
女孩双手接过，脸微微发红。
“今后谁愿发言，不论对错，皆有奖。”苏桐环视众人，“答错不罚，沉默才可惜。”
气氛悄然松动。有人抬头，有人挺直了背。
第二轮提问开始，她拿出十根算筹，摆成两排。
“三加五是多少？”
这次竟有三人举手。
课至中途，窗外廊下多了一道身影。皇帝玄烨宸不知何时到来，立于半开的窗边，未惊动任何人。他望着室内，见苏桐俯身指导一名学生摆弄算筹，语气温和，而那孩子原本畏缩的表情竟渐渐舒展。
他轻轻颔首。
最后一刻，苏桐取出一张白纸，分成四格，分别写下“识字”“算数”“礼仪”“通览”。
“这是你们三个月要学的内容。”她说，“每月一次测验，通过者得印章。集齐四印，可进下一阶。若有一项不及格，便要补课。”
“那补不完呢？”有皇子问。
“那就继续补，直到会为止。”她语气平静，“这不是游戏，也不是赏赐。是责任。”
钟声响起，第一日课程结束。
学生们起身行礼，陆续离开。春桃候在门口，一一核对姓名，发放次日所需文具。
苏桐送至院中，目送最后一个孩子的背影消失在转角。
灯火映照下，她手中仍握着那枚未发出的铜牌。脸上浮起一丝笑意，极淡，却真实。
她转身回屋，将今日记录翻至新页，提笔写下：“首日授课，学生初显兴趣。问答由冷转热，三人主动举手，五人课后追问作业细节。算术入门可用故事引导，识字需配合实物对照。”
正写着，门外传来脚步声。
皇帝走了进来，手中拿着一卷黄帛。
“今日看了半日。”他说，“你没讲经史大义，也没教跪拜礼节，却让他们明白了税从何来，粮往何处去。”
苏桐起身行礼。
“治国不在空谈仁德。”她答，“而在知晓人间实情。”
皇帝将黄帛放在桌上。“这是内务府新批的供给令。笔墨纸砚，每月提升一等。另拨两名书吏专供学堂调用。”
他停顿片刻，“你说得对。这不是宫塾，是育才之林。该有的，都不能少。”
苏桐低头看着那份文书，朱批鲜明。
“臣谢陛下信任。”
皇帝未再多言，只看了眼墙上挂着的课程表，转身离去。
春桃进来收拾教案，低声问：“娘娘，明日还用故事讲算术吗？”
“换一道题。”苏桐翻开一本册子，“讲一个商队走三州，途中遭劫，损失多少货物，能否按时交付订单。”
“这……也算启蒙？”
“算。”她合上册子，“将来他们管一方之地，这类事每日都会发生。”
夜深，其他宫灯渐熄，唯有这间学堂仍亮着光。
苏桐坐在案前，将明日要用的识字卡再检查一遍。每张正面是字，背面是日常用例。如“租”，背面写着“农户每年向地主交三石米为租”。
她拿起一张写有“税”的卡片，指尖在边缘摩挲了一下，放入托盘。
春桃打着哈欠端来一碗热汤，劝她早些歇息。
“再等等。”她说，“等把这些都摆好。”
汤碗搁在一旁，渐渐凉了。
她起身把所有教具归位，算筹装盒，木板擦净，铜牌放回锦囊。
最后，她走到门边，看了看外面漆黑的庭院。
明日这个时候，那些孩子又会走进来，带着疑问，也带着可能。
她关上窗，吹熄灯。
黑暗中，桌上的课程表静静躺着，明日第一栏写着：识字课，《租与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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