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三,蕙兰雅集在城西别苑重开。秋菊正盛,廊下长案铺了素绢,笔墨纸砚齐备,几盏清茶在炉上温着,茶香与菊香融在一处。
沈静姝坐在主位,看女儿萧令仪从容待客。今日来的多是京中官宦家的年轻女子,也有几位在女子学堂任教的女夫子。令仪今日穿了身月白襦裙,外罩浅青半臂,发间簪一支白玉兰花簪,言谈间已有几分当年沈静姝主持雅集的气度。
“今日雅集,想与诸位探讨一件新事。”萧令仪引众人至廊下,“母后说,女子教育不该止于诗书女红,更应关注世情实务。故今日请了翰林院修撰颜述之颜大人,为咱们讲讲律法与女子权益。”
话音落,一位身着青色儒袍的年轻男子从月洞门外走来。他约莫二十出头,身形清瘦,面容端肃,向沈静姝和萧令仪行礼时姿态恭谨却不卑微。
“臣颜述之,见过皇后娘娘、公主殿下,见过诸位姑娘。”
在座女子中泛起低语。翰林院修撰来女子雅集讲学,这是头一遭。几位年长的女夫子交换了眼色,既惊讶又隐隐期待。
颜述之在案前坐下,展开一卷书稿。他没有直接开讲,而是先问了在座女子一个问题:“诸位可知,我朝律法中,女子在何种情况下可独立置产?”
廊下一时寂静。沈静姝端起茶盏,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萧令仪则微微倾身,显出专注神情。
一位胆大的女夫子迟疑开口:“若是……守寡无子?”
“对,也不全对。”颜述之温声道,“按《景律·户婚篇》,女子独立置产有五况:一为夫亡无子,二为父母俱亡无兄弟,三为和离归宗,四为夫家犯事籍没而己身无涉,五为……”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座女子:“五为凭己力所置,经官府验明,可立女户。”
最后一条让在座不少女子睁大了眼睛。萧令仪忍不住问:“颜大人,这‘凭己力所置’如何界定?”
“这正是臣今日想讲的。”颜述之取出一份案卷抄录,“去年江宁府有一案:寡妇王氏以刺绣为生,积攒银钱置田三亩。夫家族人欲夺其田,告至官府。县令依此条,判田归王氏,并为其立女户。”
他放下案卷,目光诚恳:“律法条文是死的,但如何理解、如何运用,却关乎生民福祉。女子若能知法,便可护己权益;若能懂法,更可参与推动律法完善。”
沈静姝听着,心中暗赞。这年轻人不空谈法理,而是用实例切入,更难得的是眼中有关切而非说教。
接下来半个时辰,颜述之娓娓道来。他讲女子继承权在历代律法的变迁,讲本朝对女子财产权的保护与局限,讲女子如何通过合法途径维护自身权益。每讲一处,必辅以实例,语言浅近,条理清晰。
讲到某处,他忽然停下:“臣说这些,并非鼓动女子与家族对立。恰相反,知法懂法,是为了在遵礼守法的前提下,争取应有权益。如同社学教孩童识字,不是要他们违背父母,而是让他们能更好地持家立业。”
这话说得通透,几位原本微蹙眉头的女夫子神色缓和下来。
提问时,一位年轻女子怯生生开口:“颜大人,若……若遇家暴,律法如何保护女子?”
问题尖锐,廊下气氛微凝。颜述之却神色平静:“按《景律·斗讼篇》,夫殴妻致伤,妻可告官。轻则罚银,重则杖刑。若致残致死,依常人论罪。”他顿了顿,“但实务中,女子往往不敢告、不能告。故而皇后娘娘推行女子教育、设立女子医塾,正是为此——让女子有知识傍身,有技艺自立,有同侪相助,方有底气维权。”
这话说得巧妙,既回答了问题,又将话题引回女子教育的根本。沈静姝与萧令仪交换了一个赞许的眼神。
雅集至申时方散。送走宾客后,萧令仪特意留住颜述之:“颜大人今日所讲,令仪受益良多。不知大人可否将讲稿整理成册,供女子学堂使用?”
颜述之拱手:“公主有命,臣自当效力。只是……”他迟疑片刻,“臣以为,单有册子还不够。若能编一套《女子法律常识问答》,以案例设问,通俗解说,或更合用。”
“这个主意好!”萧令仪眼睛一亮,“大人可愿主理此事?”
“臣必尽心。”颜述之郑重应下。
待颜述之离去,沈静姝才从屏风后走出。萧令仪迎上前:“母后觉得如何?”
“是个务实之人。”沈静姝微笑,“更难得的是有同理心——他讲律法,不是高高在上的训导,而是设身处地的建议。”
母女二人沿着菊圃漫步。秋阳西斜,将两人的影子拉得修长。
“令仪,”沈静姝忽然道,“你觉得颜述之此人如何?”
萧令仪认真想了想:“有学识,却不卖弄;有原则,却懂变通;最重要的是……他真心认同女子该受教育、该有权益。今日他所言所行,不是敷衍差事,是发自本心。”
沈静姝点头:“你看人准了。这样的人,可深交,也可重用。”
萧令仪脸微红:“母后……”
“母后不是那个意思。”沈静姝笑了,“是说他这样的人,该用在合适的位置上。翰林院修撰,委屈他了。”
回宫的马车上,萧令仪一直若有所思。沈静姝也不扰她,只静静看着窗外掠过的街景。直到宫门在望,萧令仪才轻声开口:“母后,女儿想将雅集再拓展些。不仅讲律法,还可讲理财、讲养生、讲手艺……让女子们学到真正有用的东西。”
“你想怎么做?”
“每月定一主题,请专人来讲。讲稿整理成册,分发各女子学堂。”萧令仪眼中闪着光,“还要设‘问答箱’,让女子匿名提问,请人解答。有些话,当面不敢问,写下来却敢。”
沈静姝握住女儿的手:“好,就按你想的做。需要什么支持,跟母后说。”
“谢母后。”萧令仪靠在她肩头,忽然轻声道,“母后,女儿有时会想,您当年是怎么想到办雅集、办学堂的?那时……一定很难吧?”
沈静姝望向车窗外渐暗的天色,想起许多年前的那个秋天。那时她刚穿越而来,面对陌生的世界,凭着一腔孤勇和萧景珩的支持,一步步走到今天。
“难,但值得。”她轻拍女儿的手,“看见你现在能这样做,母后觉得,所有的难都值得。”
马车驶入宫门。沈静姝想起颜述之今日所讲,想起女儿眼中的光,想起这个时代正在发生的、缓慢却坚实的改变。
灯下,萧景珩听完她的讲述,沉思片刻:“这颜述之,倒是个可用之才。令仪若能与他多交流,于社学、于女子教育都有益。”
“我也是这么想。”沈静姝替他研墨,“不过不急,让他们先共事,慢慢了解。”
窗外秋风过檐,更鼓声从远处传来。这个深秋的夜晚,因着白日雅集播下的种子,显得格外充满希望。
而在翰林院值房里,颜述之正对着一盏孤灯,整理今日讲稿。他特意将那位女子关于家暴的提问单列一页,详细写下法条依据、申诉途径、证据收集要点,以及可求助的医塾、学堂等地方。
写完搁笔,他望向窗外月色。今日雅集上那些女子专注的眼神,让他想起早逝的母亲——若母亲当年能懂这些,或许命运会不同。
这个念头,让他更坚定了要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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